由于开凿运河所引发的一场众所周知的地震,下陷的祖安形成了一片庞大的地下城区,并且坐落于皮尔特沃夫周边蜿蜒的沟壑与峡谷之中。
而在它周围的地貌,除开阴暗潮湿的蜿蜒沟壑与峡谷,便是一道道穿插山体宛若长龙般肆意运输着工业废水的巨大管子。
里面盛装着被体面的皮城所排斥的废弃原料,经由这些粗大密集如人体动脉的管道,充盈并污染着下方的祖安。
如今,伴着地下水沟的腐臭气息,这恶劣少有人出现的偏僻环境里,却是来了几位新的客人。
当黑巷乃至于整个祖安的主人范徳尔的子女们满怀雄心壮志决心去往上城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向那些大人们证明自己功绩的时候,来自底城矿坑区的几个孤儿院的孩子也同样在为了未来而举行一场祖安仪式。
“温,快点!”简科大叫:“尖啸马上就来了!”
“我知道!”
许是山体间的风太大,许是作为这场仪式参与者的温此刻心绪并不如以往安静,他也大吼起来:“用不着你说!”
温正扒在一条通风管里头往上爬。抹了油的铁架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而在他们一行人的下方,插着十来根试管容器的压力运送机越来越近了。容器内液体在坚硬的玻璃管壁里交融混杂,瞬间发生了宛如沸腾一般的反应,闪烁出来的亮光透过玻璃管映射在长满青苔的崖壁间。
这就是尖啸,是一种很具有祖安风格的化学动力装置。
上面安装的十来根试管就是从皮城的工业废料中提纯出来的原料。这种动力液按照一定的纯净度、浓稠度配比起来,它们一旦发生化学链式反应,就能够提供巨大的能量......非常巨大的能量。
伴随着一种不正常状态的剧烈颤抖,通风管震动起来,仿若下方有一只巨大的怪兽正咆哮着急速冲来。
听到了尖啸特有的动静,温将薄瘦的背紧贴着带倒角的铁框,然后把抽筋的双腿抵住对面。抬头看去,通风管出口投下一块四四方方的亮光,显得遥不可及。
上方探出一个和他有几分相像的脑袋,是他的哥哥尼克。
“就快到了,小伙儿。”尼克朝他伸出一只手。“你要我下来吗?”
在这种特殊的日子里,温不想像以往那样接受哥哥的援助。于是他摇摇头,咬住牙齿使出全力继续往上爬。
他努力把背脊挺得笔直,腿上的肌肉火烧火燎,却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一寸一寸地往上挪,他终于够到了哥哥的手。
尼克抓住自己弟弟瘦弱的手腕,用力把他拉出了通风管。
温双脚发软,脸朝下趴倒在地,张大嘴巴在大口喘息,额头上沁出的密密麻麻的汗水凝成液态水滴状掉落在崖间黝黑的积岩上。
这是崖壁上的一个凹洞,祖安的小孩没有不知道的,只是平常少有人来。或者说,这里像这样的凹洞还有很多,足够他们选择出自己最喜爱的一处。
凹洞的空间不大,勉强够他们贴着身子站起来,边缘则是极其陡峭的悬崖。凹洞外面,隔着大约十码远的地方矗立着三根升降机的柱子,每根直径两码,用熟铁铸造。
费恩站在悬崖最边缘的地方往下看,与死神贴边站立的动作让他脸上挂着疯子一样的笑意。大风狂卷,翻起他那满是补丁的衣服和一头乱发。
尼克身边站着凯茨。她很兴奋,双颊飞红。
简科在大腿上紧张地打着拍子,生气地盯着温:“你差点儿害我们错过了。”
“尖啸还没来。我们不会错过的。”温咬着牙说。
简科瞪着温,但是因为尼克在场,他也不敢造次。当他们还是在”希望之屋”的孤儿时,简科是个霸王。但是霸王时常会成为祖安黑帮手下恶棍的眼中钉,而被狠狠的修理。
温的哥哥尼克就是这样一个恶棍。当他在众人面前用与自家弟弟完全不同的精壮体格接连掀翻三个黑帮的混混时,他就成功加入了矿坑区附近活动的黑水帮。
凯茨想拉他站起来,温笑了一下,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谢谢。”
“不用。”她凑近了点儿,好让尖啸与管道震动的噪音不会盖过她的话。
温嗅到了一股苛性皂的味道,像是化合柠檬汁的酸味,应该是她早晨洗漱用的。
许是考虑到这趟仪式的重要性,凯茨也在衣着方面花了些心思。她从衣服箱里翻出了一件旧裙子。这些衣服都是大孩子穿不下淘汰了的,或者是如尼克这般到了年纪,离开孤儿院之后留下的东西。
尽管温已经拍干净了身上的尘土和油垢,但他在凯茨身边站定时,心头却突然尖锐地涌上一股无地自容的感觉。
“我从来没搭过尖啸,”她仍然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你呢?”
刺耳的咆哮声越来越响。巨大的咔嗒声灌进岩洞,撞在湿漉漉的苔绿色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声。
费恩回头看着他,脸上还是那与死神共舞的疯狂神情,旁边简科的脸上也满是乖戾的笑容。
当你生怕自己被人看不起的时候,撒谎就显得非常顺理成章了。
“我吗?数不清了!”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温转过身,看到其他人已经聚到了边缘,一个个绷紧了腿迎风而立。
他凑近凯茨的耳边。
“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说。其实我没干过,一次也没有。别跟他们说,我胡说的。”
她松了口气,望着对方同样忐忑的脸:“真好。我可不想自己一个人。”
扒尖啸,是祖安的孩子们需要经历的众多仪式之一。其他仪式还包括四肢健全地爬上老饥饿钟塔塔顶,找一个男爵的手下割钱包,戏弄一个蹬着高跷的地沟拾荒人等等。
这些仪式无穷无尽,凶险异常,但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你是一个惹不起的街头小子,然后在黑帮横行的混乱底城中存活下来。
但是,要鼓起勇气跳出岩洞边缘,温觉得这个测试绝对是最疯狂的。升降机的尖叫变得更响亮了,岩洞里充斥着金属刮蹭的厉响和齿轮咬合的重击声。
尼克站起来,身子探出去往下望了一眼,视野里的一个小黑点在急速变大,逐渐现出梯形装置的轮廓。
他回头邪气地一笑,比了个拇指。随后膝盖一弯一弹,把自己扔出了悬崖。他手脚乱挥着消失在其他人的视线里。简科不想被抢了风头,所以也站起来,狂吼一声蹦了出去。费恩紧接着跟上,笑声活脱是个疯子。
“准备好了吗?”温的声音完全被尖啸淹没了。
凯茨点点头。她不可能听到了他说什么,但也不需要听见。她仍然没放开他的手。他笑了,然后两人一起冲向悬崖。
视野里的坚实地面在消失,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怦怦狂跳,仿佛有一把气动锤不停地砸在他肋骨上。他脚下的步子有些迟疑,但已经太晚了。
他踏上洞口的边缘,大吼一声壮胆,一步就跳进了风里。
落脚的地面消失了。
几百码之下就是祖安的下层区,与他之间只剩下空气。
炽烈的恐惧陡然攫住了温的心,像一把铁匠用的老虎钳似地挤空了他的肺。他发现自己正在翻滚着往地面摔去,四肢忍不住像风车一样乱舞,仿佛这样就能像悬崖上的伯劳鸟一样学会飞了。
他往下看。尖啸那玻璃和钢铁打造的卵形座舱正飞速地扑上来。
尼克、简科和费恩已经在上面了。他们手拉着座舱顶上巴洛克式的栅格,或是紧紧抵着支架。
温整个人拍在厚厚的玻璃上,然后朝一旁滚开。
他沿着弧形的窗户流线向外滑去,手脚拼命搔爬,想要抓住什么地方。
他汗湿的手掌一直打滑,双脚胡蹬乱踹。
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拖住他就行。
但什么都没有。
“别别别……”他喘着粗气,从弧顶滚到了边缘。“迦娜在上!”
一股强风涌起,把他吹得翻起了身子,正好让他看到升降机侧面支着一只铜钩。
他尽力扭动身体扑过去,背后的风似乎推了他一下,不多不少。他的手指死命挂住铜钩,终于在鬼门关前保住了命。
就差一点儿,温就要在空中拉出一条长长的射线,最后变成戛然而止的端点。
他找到了落脚点,急切地寻找凯茨的下落。
他看到她在高处,歇斯底里地大笑着,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温也忍不住想笑,他一边往尖啸更平坦的顶端爬去,一边像神经病一样咧嘴傻笑。
尼克看到他,欢叫一声,同时擂了简科一拳。
“看到没?说了我弟弟没问题的!”
温爬到哥哥身边,他感觉自己双腿柔若无骨,仿佛是刚刚经历了一夜狂饮烂醉。
他大口地呼吸,空气清新无比。在地沟,空气里是有东西的。但在这样的高处,空气清冽如刀,让他舒服得有些头晕。
“不错嘛,小伙儿,干的不错。”
尼克拍拍他的背,自己咳了一下,往玻璃地上吐了一口灰痰。尼克抹抹嘴巴,温不由得留意到他手心里留下的口水。
“那还用说。”温努力平静脸色,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哆嗦。
尼克被他强撑镇定的样子逗笑了。“这趟值了,对吧?”
“真美。”凯茨说。
温也这么觉得。远远地看下去,祖安像一卷光影交杂的深绿色布匹,在峡谷的岩石地面上伸展开来。工坊林上方笼罩着蒸汽,彩虹勾连其间。炼金熔炉散出的闪光烟雾盘旋直上,随风轻舞。
从这里看,地沟水池盈盈摆摆,如同翡翠色的海市蜃楼。阴影里明灭不定的炉火,宛如细密的星辰——在希望屋,星星实在难得一见。
泪水刺痛了温的眼睛,他安慰自己是风太大了。
远在高处,象牙、黄铜、紫铜和黄金的塔楼群熠熠生辉,将皮尔特沃夫托在光晕里。
确实很美,但祖安的美却是来自生活。
大街小巷生机洋溢,熙熙攘攘,人们摩肩接踵,生气勃勃,深夜的霓虹灯里永远泛着生活的喧嚣气息。
温很喜欢祖安。
虽然这个城市有问题,而且还不少,但它的繁盛,还有无边无际的可能性,都是你在皮城很少能看得到的精彩。
透过脚下的玻璃,温看见几十个人正抬头盯着他。
尖啸的乘客虽然对搭便车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喜欢这样。乘客之中一部分是祖安人,但大部分是趾高气扬的皮城佬。
他们要么是在气灯明亮的黑市交易所商场、要么是在有着玻璃房顶的食肆、再要么就是祖安的拳台斗兽场里玩够了,现在正要回去。
“该死的皮城佬儿。”简科说:“跑到下面来找找乐子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刺激了,可一到晚上还是要溜回皮城去。”
“要不是这样,祖安能赚的可就少多了。”凯茨应道。“皮城佬靠祖安赚钱,我们也要靠他们吃饭。
而且我们在皮城不是有很多好日子吗?记得去年进化日时候在日之门放的焰火不?记得你喜欢上的那个皮城小妞不?
你嘴硬什么呢,简科,明明是你最爱拉着我们往上跑的。”
他们都笑起来,而简科却脸红了。
“我来给他们点好东西看看!”费恩怪笑道。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子迅速地除下背带裤的肩带,裤子一脱,就地一坐,把屁股印在了玻璃上。“喂,皮城佬,今晚的月亮圆不圆啊?!”
就像一条狗在地上蹭背一样,费恩沿着玻璃往下滑,两瓣屁股压开了花,让底下的人大开眼界。
属于祖安的人们哄笑起来,但升降机中的大部分皮城佬纷纷面如土灰。他们一边挡着自己受到玷污的眼睛,一边生气地朝着头顶这个祖安的小流氓挥拳头,发出咒骂声。
“我们不直接到顶。”尼克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巴蓓特在中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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