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妖激斗所产生的强烈劲风席卷着灰尘直扑城墙,怀着紧张心情居高临下观战的人中,司天监所属都认出了这位身穿黑色团龙蟒袍的新任观星楼主所施展的手段,这不是陈家立足江湖一向秘而不宣的青冥剑诀,而是剑走轻灵、飘忽莫测的听风四十三式,陈伯庸瞬间就明白了陈无双此举的用意,少年是想用谷雨传授给他的这套剑法先拔头筹,以慰亡者在天之灵。
面对手无寸铁却仅凭强悍肉体力量就每一招一式都势大力沉的长尾妖族,陈无双居然进入了一种无悲无喜的平静空灵状态,他敢以一人之力接下阎罗殿大学生跟陈伯庸提出的赌约,固然是因为此时城墙上的司天监所属仅有他自己是四境修为,但绝非逞强贸然行事,而是底气有三。
其一,先前在浣花溪畔遇上那乘坐轿子飞来飞去的兔儿爷谢萧萧时,沈辞云就能独力斩杀同为长尾妖族的阿二,如今借着在康乐侯府养伤的那段时间,陈无双也稳固了七品境界,他与孤舟岛的青衫少年各有胜过其他修士的长处,沈辞云是得了幼年时曾服下一颗离恨仙丹的机缘,从而体内真气之雄厚远胜其他同境界修士,而他所修炼的抱朴诀,则经脉真气循环速度极快,虽说还未达到气在意先的地步,但一息之内真气足以游走循环整整十个周天有余。
其二,则是占了兵刃上的便宜。电光火石间交手十余招之后,陈无双已经明白那阎罗殿大学士教给这妖族的应该是一套拳法,大周修士依赖兵刃法宝,极少修炼拳法、腿法之类的本事,可妖族的肢体力量再厉害,也比不过少年手里天品的焦骨牡丹锋利。
至于其三,就是陈无双剑意蕴养一日千里的进境,他从河阳城穷酸书生家读《春秋》有感而顿悟出来的剑意是不破不立,在重塑乾坤的“立”字前面,首先是挑碎旧山河的“破”字,尤其在一剑斩杀凶兽南疆玄蟒以后,他在小侯爷西苑的梧桐树下所默写的古篆体《春秋》中,发觉笔画间越来越锋芒毕露,所以才不再提笔,借鉴多年前看过的那本《大雪山静水藏锋录》里有关剑意蕴养的心得,以闭剑藏锋蕴养胸中剑意,不出鞘时韬光养晦风平浪静,出手时才能做到雷霆万钧。
紧握着焦骨牡丹剑鞘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的墨莉,一双好看到摄人心魄的眼睛紧紧盯着城墙下挥洒自如的陈无双,看了片刻就长舒口气暂时放下心来,蟒袍少年在那妖族拳脚带起的呼啸风声中神情自若游刃有余,不出意外的话,这第一场胜算极大,能不能为守军再次换来十天的喘息之机,关键在于他真气消耗之后能不能胜第二场。
城墙上鸦雀无声,一身铠甲稍微有些残破的邓思勉不知何时到了近前,见着曾在岳阳楼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墨莉,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凑到同样全副披挂的立春身侧,感慨道:“上回见面,无双公子还是六品境界的剑修,这才隔了多久没见,竟有了这般令人叹为观止的进境,了不得啊。”
立春目不转睛盯着陈无双行云流水般连贯的剑法招式,心中升腾起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转头扫视过在场司天监所属众人,傲然道:“英雄出少年,楼主大人自然有过人之处。”
陈无双此时惊艳四座的表现当得起立春这句心悦诚服的赞誉,江湖修士自古以强者为尊,即便是知道半年前少年险些丧命于五品修士孙清河剑下的那些驻仙山高手,也都不得不认可这个说法,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同仇敌忾,见蟒袍少年占据上风,除了陈伯庸之外的所有人脸上都有了笑意。
手握腰间短刀刀柄的陈伯庸好像根本不担心陈无双能不能胜,而是一直看向城墙下面负手而立的阎罗殿大学士,他总感觉从那人露出来的双眼中看不到任何焦急或是不悦的情绪,联想到一个月期限过去后漠北妖族不急着攻城反而再度提出这样的赌约,老公爷已经有了一个不合常理的猜测,莫非对方是在用这种方式拖延时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统领五万之众漠北妖族压境的阎罗殿大学士,到底是在等什么?
陈伯庸心里一动,看了眼东西两侧将这道二十三里长城墙夹在中间的险峻山岭,皱眉问向久在北境的立春,语速极快道:“立春,漠北妖族有没有可能绕过城墙,从东西两侧山岭中绕路进入雍州境内?”
立春先是一愣,旋即断然否决道:“不可能。此处名为葫芦口,万年以来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东西两侧的山岭并非不可逾越,而是其中山林间有剧毒瘴气升腾盘旋,飞鸟不过、沾之必死。”
陈伯庸轻轻点头,目光却穿过黑暗,落在远处山峦。
长尾妖族身上已然被焦骨牡丹割出七八道鲜血淋漓的伤口,青色剑气纵横激荡,阵阵嘶吼中那妖族随着腥臭血液越流越多,动作也渐渐开始变得迟缓,陈无双每一剑都能想起拜相山上谷雨传授这套听风四十三式时指点他的话,公子这一剑力道不可用老,公子这一剑角度不可偏差。
看似轻松写意的少年,每递出一剑都是在逐渐积势,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一剑一剑如细水长流般缓缓攀上气势巅峰,从始至终没伤到这可恶少年一下的长尾妖族暴跳如雷,覆盖灰黑色长毛的双手十指交叉,握成一个铜钵大小的拳头,拼着腰腹之间被再次削出一道伤口,狠狠当头砸下。m.
这一击是威势极大的杀招,方圆数丈的风似乎都被聚拢到长尾妖族拳下,压缩成一声数十丈可闻的剧烈破空锐响,居然让陈无双短时间内感觉身形被巨大压力锁定,犹如深陷泥潭一样脚步迟滞,城墙上传来数声惊讶低呼,被吹散在风中。
一瞬间,陈无双脸上突兀有了笑意。
焦骨牡丹剑身轻轻转了一个细微角度,瓜熟蒂落破而后立,在仅能腾挪的方寸之中生机盎然,一股仿佛惊蛰唤醒万物生发的雷鸣般剑意挥洒而出,好似亘古东流的大江折返向西,少年矮身后撤半步腰身拧动,倾斜剑锋朝上反撩。
青光乍亮,朗朗碧落。
每逢生死一线必有明悟,洞庭湖斩杀南疆玄蟒时晋升四境,如今胸中剑意陡然如驱臂使化为如此一剑,洞若观火,这是从圣贤惶惶五千字《春秋》里读出来的通明,如同挑灯夜行,心头明亮可逼退世间一切黑暗晦涩。
这一剑不属于听风四十三式中的任何一式。
谷雨曾说,听风四十三式千端变化莫衷一是,不必因循守旧,太死板就没了剑的灵气。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看清了迷蒙青光中的一溜血线喷洒而出,那道令人心悸的剑气毫无阻碍般将长尾妖族双手齐腕切断,去势犹然不止,在陈无双闷哼一声蹬蹬倒退两步之后,剑气冲霄,竟将天际灰云一分为二,斩下漏出一线月光的笔直缝隙。
长尾妖族十指交叉紧握的拳头远远落出去两三丈距离,短暂迟滞之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吃痛嘶吼,呼吸稍显粗重的陈无双嘿笑一声,不顾真气消耗了接近四成,扬声道:“大学士看清楚,接下来这一剑是公子爷的侍女教的,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就叫做谷雨!”
时雨乃降,五谷百果乃登,故而为谷雨。
剑发生机,仇寇自当授首。
话音未落,受妖族那千钧一拳劲力反噬而嘴角有了血迹的陈无双再度仗剑欺身上前,直扑进因剧痛而迷失心智的妖族怀中,右脚横踏出一步顺势转身,反手执剑蓄势一抹,蟒袍衣袂飘飞间,长尾妖族怒目圆睁表情狰狞的脑袋飞起丈余高,脖腔内血箭直直喷出。
陈无双兔起鹘落抬腿一脚将妖族无头尸身踹出去,就势借力后退五六步,仍被喷洒而出的腥臭血液溅了一身,恍惚中,墨莉发觉心上人不能视物的双眼中好似有了摄人神采一闪而过,城墙上无数声喝彩仿佛雷动,这摧山撼岳般的一剑,听风四十三式听的不是吹面不寒杨柳风,而是摧山撼岳的高空罡风。
深吸一口气,陈无双右腕一翻一抖,甩落焦骨牡丹清亮剑身上沾染的妖族污血,对城头上声震四野的喝彩声恍如未闻,垂头低声笑着嘀咕道:“谷雨哪里都好,可惜就是不会唱曲。”
以往在流香江的花船上揍了那些不开眼的王八蛋,少年总要黄莺儿唱一曲《下扬州》,如今没有唱曲的人,只好从腰间储物玉佩中取出一坛玉庭春,懒散将长剑随意插在身侧地上,拍开酒坛仰头痛饮,酒液辛辣泪水咸涩,其实都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好滋味,可要是没有这些,江湖啊,就不算是江湖了。
谷雨啊,你说,公子爷这一剑解不解气?当不当得浮一大白?
城墙上,一处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薛山就着两行泪水,遥遥举起手里酒囊,喝酒这种事得有人陪着才好,尤其是他知道,那位不穿白衣换蟒袍的公子爷最喜欢人多热闹。
阎罗殿大学士缓缓走上前几步,淡然拍着双手,打量着陈无双插在地上的那柄长剑,由衷赞了一声:“好剑!年轻镇国公,我倒有些不忍心看你死在此处了。”
陈无双一口气喝了小半坛酒,吊儿郎当的笑声中多少有了几分不太明显的醉意,扬手把酒坛抛了过去,“我这人最好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不能太小气。大学士尝尝,这是大周流香江上有名的好酒玉庭春,一坛得卖六十两银子,公子爷做一回赔本买卖,请你喝半坛。”
阎罗殿大学士轻松接住酒坛,隔着蒙面黑布深深闻了闻,满意点头道:“果然是好酒。”随即伸手撩开脸上黑布一角,就酒坛凑到嘴边仰头灌了一大口,饶有深意道:“大周是个好地方,漠北苦寒无毛之地,花多少银子都喝不到这种好酒。不过,想来很快我就能去见见你说的流香江是个什么地方了,到时候我会多买几坛,让人倒在你坟前,算是还你今日赠酒的人情。”
陈无双嗤笑一声,摇头道:“大学士倒是个讲究人,看起来你并不知道,天底下最难还清的债就是人情。”
黑袍裹身的五境高人似乎听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好奇道:“哦?还有这么个说法?”
少年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这个世上喜欢蒙面现身的修士有很多,但长成天仙下凡那般模样的只有手执三尺翠竹的墨莉一人,惋惜道:“大学士,人丑就得多读书,要不然很多浅显道理,你都不明白的。”
城墙上的陈伯庸无奈摇摇头,果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贼小子就算踏足五境甚至修成昆仑苏慕仙一样的十二品渡劫境,也改不了嘴上不饶人的无赖性情,尽管可恶,但也让人心里畅快。
自封为阎罗殿大学士的五境高人不见恼怒,浑不在意地笑了声,伸手指着身后另外两个将要出战的长尾妖族,和声道:“你刚才杀的那个是最不中用的,三局两胜,剩下两个你要挑哪个?”
少年撇了撇嘴,右手五指一张,焦骨牡丹受他真气牵引倒飞回手中,“狗屁三局两胜,这三个杂碎都得死,刚才是为司天监跟谷雨出了一口恶气,第二个,公子爷要当着城墙上所有修士的面,为十余年前毁于黑铁山崖之手的百花山庄再出出气,啰里啰嗦分什么先后,你挑一个就是。”
大学士轻蔑哼了一声,缓缓退后不再说话,他后退的同时,剩下的两名长尾妖族里,其中一个斜披皮甲的踏步上前,半人半兽的妖族本来就比人族修士身形魁梧粗壮,个个都能称得上虎背熊腰的壮汉,这个比刚才死在陈无双剑下的那妖族更高大一些,脚步声极为沉重,走到少年对面,重重一拳擂在自己胸口,发出沉闷响声,脚下不丁不八,双拳一前一后,竟然端了个拳法起手架势。
陈无双看似痛心疾首地揶揄道:“漠北妖族穷到这般地步,连个像样的兵刃都拿不出来?可想而知,大学士这些年过得委实清苦了些,不如弃暗投明了吧,公子爷不敢许你个两殿四阁大学士,以我司天监家大业大的底蕴,总得保证衣食无忧,考虑考虑?”
阎罗殿大学士小口小口喝着玉庭春,只是不说话,而第二个出战的妖族不知是不是听不懂少年的话,脚下陡然发力前冲,扬起拳头就率先悍然出手,陈无双右足一点身形倒退丈余,焦骨牡丹轻飘飘一圈一荡,经脉真气汹涌而出,身前顿时幻化出一朵直径超过三尺的黑色茉莉花,在城墙上长明灯焰火照射的光亮边缘,更显颜色深邃。
剑气茉莉缓缓旋转,这种危险的美丽一经绽放,就让陈无双心里有了对牛弹琴的无奈感,那长尾妖族哪里看得出逢春公无上御剑诀的精妙之处。倒是城墙上的修士中有不少识货的,驻仙山一位换了玉龙卫白衣的八品剑修讶然动容,不敢置信地问向陈伯庸道:“老公爷,这···这是天香剑诀?”
陈无双是花家后人的身世虽说已经算是大白于天下,也有人说他修习了两百年前逢春公所创的天香剑诀,但毕竟都是传闻,对驻仙山自恃身份眼高于顶的剑修而言,江湖传言多有夸大,就像陈无双刚出京不久,京都说书先生嘴里已经有了“少年剑仙一等风流”的故事一样,满打满算陈无双才十七岁年纪,能把青冥剑诀练到纯熟已然不易,说他修成了天香剑诀,境界越高的修士反而越是嗤之以鼻。
陈伯庸面带笑意看了眼身旁容貌明媚的墨莉,点头道:“逢春公有国色牡丹,无双另辟蹊径,剑气幻化清雅茉莉,一样都是天香剑诀。”
城下,那朵迎风而放的茉莉花,在立夏之后,开出北境浓浓春意。
三月,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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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似神灵低吼,在人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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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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