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本原迹存放于兵部衙门的《大周皇舆图》上,被誉为天下第二关的青槐关属于中州境管辖,以西便是南北两侧连绵山脉开帐的峡谷地势,这座历年都要由户部单独拨出军需粮秣的关隘,死死扼住通往凉州的官道咽喉,更是被无数羁旅文人视为可以作诗凭吊古今的不二之地。
大周士林中自成一派的边塞诗词,少说有四成是出自青槐关。
正四品守将臧成德麾下统领的五千将士,就紧挨着青槐关,扎营于景祯十七年才拨银子大兴土木修葺一新的城墙之外,作为大周王朝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的先手布置,本职为抵御外寇入侵京畿重地的守军,当然跟京都五城兵马司的散乱兵卒不同,不得将令,他们懒得去管来往商队或是闲散修士出关入关。
年轻时曾在北境边军中任职的臧成德习惯成自然,一年里有多半时间是住在大营帅帐,城里那座将军府在民间百姓口中,颇有些盼夫不得归的幽怨,从谢逸尘陈兵清凉山压境凉州开始,这位在城中口碑极好的将军更是寝不解甲,偶尔回一趟府邸也是快马加鞭,行色匆匆。
今日此时,顶盔掼甲的臧成德围着大营独自行走,有关陈无双斩杀谢逸尘的骇人消息早就传到了青槐关,麾下几个心腹校尉都趁机建言,劝他去溱川城面见昔日顶头上司郭奉平,让这五千终于等来立功机会的守军,能跟着天策大将军去分些平叛的功劳。顶点小说
臧成德犹豫不定,青槐关守军本就是为抵御风云莫测而设置,既然谢逸尘已然身死,凭柳同昌区区一个副将恐怕难以号令那声势恢弘的近五十万虎狼,人心涣散之下,于用兵之道造诣极深的郭奉平不难分而破之,这时候率部下深入凉州虽然有擅离职守之嫌,但往年流水般花在京都城的银子,应该能让御史台那些得理不饶人的言官替他美言。
可是,臧成德对唾手可得的功劳不太动心。
跟官场上恨不得削尖脑袋往上钻营的人物截然不同,扎根青槐关二十年,臧成德更愿意安安稳稳做他的正四品守将,高坐龙椅日理万机的景祯皇帝和兵部能忘了他这个人的话,那就再好不过,太平时无关大局痛痒的青槐关,可是一处鲜有人知的生财宝地。
乱世将起,功劳和官职兴许就会是镜花水月,不动声色捂在怀里的金银,才是安身立命的东西。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臧成德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脖颈,站在营外喃喃自语道:“爹娘就生了一个脑袋,谢逸尘不稀罕,咱老臧可不能不拿着当回事,以前在北境城墙上舔血的时候听说,越是家资豪富的财主越惜命,如今想想,感触颇深呐。”
从一品的枢密副使加封名义上可统领天下兵马的天策大将军,郭奉平率兵出青槐关时,曾跟这位老部下秉烛夜谈过一次,兴许是他在京都为官年月已久的缘故,臧成德总觉得郭奉平不像以前在雍州任大都督时那样快言快语,言辞极尽拐弯抹角之晦涩。
模棱两可之间,臧成德还是能听出郭奉平故作矜持的野心。
郭奉平离开青槐关时,留给臧成德一个意味深长的期冀眼神,正是这个让人心里热切的举动,他麾下的心腹校尉才连日喋喋不休的在他耳边劝说。
站在一处高地,遥遥往西看去,臧成德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不只是郭奉平着眼于这座青槐关,据臧平攸的说法,城中有个不修边幅的老者近些日子在街上支了个摊子算卦测字,此人正是曾与臧平攸打过一次交道的观星楼主派来,说实话,臧成德先前并没有把陈无双留给臧平攸的抉择当回事。
他是亲身体会过漠北妖族如何凶残的,所以,早就料定陈家老公爷仅率一万玉龙卫,决计守不住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真要是被逼到不得不投靠一方的局面,臧成德理所当然更愿意重归终于得势的郭奉平麾下。
七月初三夜里,看见那颗
光焰赤红的弼星陨落时,他几乎要做出快马赶赴溱川城的决定。
可辗转难眠的一夜刚刚过去不久,就有陈无双阵前一剑斩杀谢逸尘的消息传到青槐关外。
臧成德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按说最好的选择应该是静观其变,可毕竟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不论是投靠郭奉平还是示好司天监,都有做得晚了就不值钱的担心,无奈之下,今日他特地换了便服回城一趟,在街上找到臧平攸所说的算卦摊子,请那位形容邋遢的老者测了个字。
信手提笔写了个青槐关的“关”字。
那位应该不知道他就是青槐关守将的邋遢老者,低头眯着眼睛看了片刻,老神在在抚着稀疏的长须,笑道:“关,乃是天字头上撇捺两点,阁下心思左右为难,早做决定才可擦去头上两点,得见朗朗青天,迟做决定则被拒之门外。此字立于吉、凶之间,左跨一步富贵绵长,右跨一步万劫不复,不可掉以轻心呐。”
臧成德尽量不让震惊神色浮现于脸上,轻笑道:“依老先生高见,何者为左,何者为右?”
邋遢老者语出惊人,“此言出得我口,入得你耳。阁下该知道,陈字耳在左,郭字耳在右。”
这句话立刻让臧成德心下凛然,看来这算卦摊子的主人早就猜出了自己身份,索性冷笑问道:“敢问老先生在司天监,身居何职?”
邋遢老者施施然站起身,手指南方道:“老夫常继先,占据云州百花山庄观星楼七层。”
臧成德默然许久,眼神中几度显现杀机,最终却平复下来,留下十两银子翻身上马,径直出关回营,此时在营外,总觉得那句“左跨一步富贵绵长”余音绕耳,但是这种事关满门兴衰的事情,他不敢轻易做决定去赌。
这可不是戏文里一句轻飘飘的成王败寇那么简单。
臧成德目力极好,站在此处能远远望见青槐关宽有两丈开外的大门,前后两驾行驶缓慢的马车正要鱼贯入关,他突然皱起眉头沉吟思量,眼下凉州彻底乱成了一锅米粥,按理说没有商队胆大妄为到舍命不舍财,那两驾马车多半是逃难的富贵人家。
过青槐关,飞燕也得拔下几根羽毛来做买路钱。
臧成德嘿声一笑,城中自有将军府精擅敲竹杠的管家去操心此类生意,日进斗金呐。
坐在头前一驾马车里悠悠进关的年轻人身着团龙蟒袍,膝上横放着一柄三尺长剑,右手两指轻轻敲点澄澈剑身,左手虚悬于身前,做拈子状,举棋不定。
井水城南冲出重兵合围之后,孤舟岛贺安澜等人暂时与陈无双分道扬镳,沈辞云以为,如果南海那位段百草前辈重返中土,一定会去百花山庄落脚,所以带着彩衣南下去云州守株待兔,马三爷要回大漠,慕容百胜跟祝存良倒是被他劝着跟随陈无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第二驾马车里挤着西河派掌教徐守一,阴山一脉瘸腿术士,把玩着一柄短刀的冯秉忠,大漠马帮的慕容教头,还有趴在老道士怀里打盹的一只黑猫,倒是跟谁都懒得搭话的祝存良独自坐在车辕上挥鞭赶车比较自在。
青槐关内,依着关隘兴建的这座城池规模不大,甚至在那幅《大周皇舆图》上没有名字,约定成俗,也就都青槐关、青槐关这么叫着,因往日过往商队极多的原因,城中很是一派繁华景象,行人走动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神似楚州岳阳城。
少将军臧平攸许多日子神魂不属,憋在府中更是觉得透不过气,见天高云阔风清气爽,索性骑马跟管家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消磨了一阵时间,忽然听见落后半个马身的管家轻咦一声,好奇回头看时,管家朝不远处努了努嘴。
臧平攸再转回头看去,原来是两驾眼生的马车在路上走走停停。
头前一驾车上的车夫很年轻,头戴一顶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嘴里好像叼着一根颤颤巍巍的狗尾巴草,怀里抱着一柄连鞘长剑,一
条腿伸在车辕外晃荡,不用凑近了细看,也知道他身上白衣料子质地不凡。
臧平攸会心一笑,确实是一只难得的肥羊。
自打谢逸尘陈兵凉州边境,不少靠着往来青槐关发财的商队都停了生意,将军府的生意比较往日也冷清了些,不过好在有从不少从凉州往中州逃避战乱的丰腴人家,每日里的进项倒也还算说得过去,生财有道的管家显然是盯上了那两驾马车。
能用得起剑修做车夫,可想而知,车厢里的人应该不会吝啬于花银子买平安。
臧平攸点了点头,往自家账本上多添两行数字的好事,他肯定不会拦着,而且这一次,他准备亲自去探探对方的底,说不定能抓到一条大鱼。
往常管家做这种熟能生巧的事情,都会喊上将军府故意养在外面的彪悍老卒出面,一来要靠他们身上的凶厉气息壮壮声势,起个震慑作用;二来总得维护自家老爷臧成德的口碑声誉,尽管青槐关本土的百姓都知道这是将军在敛财,明面上还是含蓄些才好。顶点小说
可这次有兴致勃勃的少将军跟着,管家没有打算一开始就兴师动众。
臧平攸骑马迎了上去,拦住马车,居高临下瞥了眼赶车的剑修,“从哪里来?”
大寒微微一愣,往上推了推斗笠帽檐,似笑非笑打量他两眼,车厢里坐着的公子爷没有出声,只好随口答道:“井水城。”
臧平攸眉头一挑,井水城?
谁不知道谢逸尘麾下大军越过清凉山之后,最先占住立足的就是井水城,那座城池早就许进不许出,你有多大本事,能从重兵坐镇的井水城一路逃到青槐关?
“放屁!”
大寒眨了眨眼睛,胸中火气猛然窜起来,推两寸剑身出鞘,冷笑道:“你是在骂我?”
瞬间,臧平攸就从逸散出来的气息感知到,面前车夫是实打实的三境修为,要是在江湖中偶遇的话,知进退的少将军或许会找个台阶下,可这里是他臧家说了算的青槐关,随时能找个由头召来关外扎营的五千精兵,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不怕惹麻烦。
“怎么,你是头一回挨骂?”
大寒偏头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跳下车辕活动了活动手脚,就想出剑先斩断对方坐骑马腿,再给这个莫名其妙出言不逊的混账东西两个耳光,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刚要迈步,却听见车厢里传来小满的声音,“公子问你,就不会骂回去?”
大寒顿时醍醐灌顶,随手把佩剑扔在车辕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臧平攸破口大骂:“那个王八蛋的腰带没系好,显出你来了?从小你娘是拿粪水养活你长大的?”
臧平攸虽然平日里说话也不甚高雅,但好歹自矜青槐关少将军的身份,骂人时仅限于少数几个词汇,哪里比得上大寒从北境城墙雷鼓营兵卒口中学来的污言秽语有气势?登时勃然大怒,借着翻身下马朝管家使了个眼色。
三境了不起?
等管家聚起人手来,非撅断你那柄装模作样的佩剑不可!
臧平攸做出一副不屑于跟低贱车夫计较的模样,怒冲冲大步走向马车,打算先把车厢里的人拽出来,这一回不让他散尽家财再自己掌嘴服软,老子就不是青槐关的少将军!
司天监的观星楼主、天策大将军郭奉平,臧家是惹不起,可不代表谁都能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蹬着鼻子上脸。
大寒见他朝车厢走去,不仅没有出手阻拦,反而冷眼后撤两步,双手环抱在胸前等着看戏,只是嘴上一停都不停,捡着难听的脏话高声喝骂。
臧平攸眼角不断抽搐,眼见四周已经有十数个魁梧汉子朝这里快步奔走,胆气更壮,竟然一手扯下车厢窗帘,“给老子···”
滚出来三个字,没等出口就咽了回去。
因为他盛怒之下看清,车厢里有一袭黑色江牙海水团龙蟒袍。
“少将军火气不小,说来听听,你是谁的老子?”
臧平攸苦着脸,“你···你是我老子还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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