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热闹比之江湖更有看头。
经首辅杨公与礼部尚书王盛怀、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等几人议定,呈给新皇选用的年号有三,嘉兴、天佑、永安,三个待选年号里的寓意都不言而喻,大周第六十三任天子本来是选定了永安,期冀着明年正月初一改元之后,乱象纷呈的大周局面能逐渐安稳下来,但在即将颁布圣旨昭告天下的前夜里,从东宫搬到养心殿居住的李敬辉做了一个堪称祥瑞的好梦。
梦里有一头浑身散着柔和青光的瑞兽麒麟,脚踏一朵七彩祥云从天而降,落在保和殿门外的丹墀下,踟躇片刻,一步一步昂首挺胸走进大门,神威凛凛站在大殿正中,而后一跃跳上龙椅前面的楠木御案,从口中吐出一枚四四方方、光华流转不休的玉玺。
一觉醒来,李敬辉只觉得梦中所见景象历历在目,朝会上突如其来否决了先前议定的三个年号,乾纲独断,令王盛怀当场拟旨草诏,定年号为元玺。
御史台几位清流文官最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纷纷出列恭喜天子,说此梦大吉,瑞兽口吐玉玺于御案,正是君权神授,看来天意不绝大周,要为新皇登基送上贺礼;更有阿谀奉承之辈借机发挥,说夜观天象帝星气势磅礴,周遭群星灿烂,昭示着主明臣贤,人才辈出。
李敬辉喜不自胜,一天之内在保和殿上颁旨十六道。
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晋爵平安侯;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兼领吏部尚书职;恩准原吏部尚书孟春生回乡告老、赐爵辅诚伯;兵部尚书卫成靖加封武英阁大学士,一年之内由正三品兵部左侍郎扶摇直上,官居足以名留青史的正一品;王宗厚卸任户部尚书职,递补文渊阁大学士;远在凉州的郭奉平卸任天策大将军之职,领武泰阁大学士,仍任枢密副使,侯旨调兵雍州抵御漠北妖族入侵。
至此,大周两殿四阁大学士除有次辅之称的朝天殿大学士一职空悬外,尽皆补全。
御史台左都御史古正明迁任户部尚书,开御史不入吏、户两部之先河;原右佥都御史纪箴接掌御史台;赐爵礼部右侍郎陈季淳辅正伯,一千三百六十余年来陈家首次一门两爵位,辅正两个字的用意可谓路人皆知。
最有意思的是,这位元玺皇帝居然启用被太祖皇帝李向弃而不用的前朝旧官职,在一十四州都督之上另外增设从二品兵马节度使一职,而且在衮衮诸公还没反应过来此番堪称大刀阔斧变革的时候,就定下了总共四位节度使,所任用的人选无一例外,都大大出乎朝堂意料。
新皇登基之后,从平公公手里接任了内廷首领太监的吴廷声兼领安北节度使,名义上统率雍州、凉州以及京畿所在中州的三州兵马,让任职中州都督的二皇子李敬威屈居一个阉人之下;另一个先帝在位时不过任职御马监总管太监的宦官毛焕容,从正四品提拔至从二品,领平西节度使,统领楚州、肃州、湖州、随州兵马,赐穿青色团龙蟒袍,准带刀上殿。
如果说保和殿上以杨之清为魁首的穿紫文官正要出列严词驳回陛下圣旨,甚至打算请出太祖皇帝当年官宦不可干政的遗诏,元玺皇帝后面两个任命就更是被铁青着脸的诸公斥为荒唐。
那位曾在鹤鸣丘上一招败于孤舟岛掌门林秋堂的十品修士,上殿接旨,一入朝便是天下读书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从二品官职,靖南节度使,统领云州、海州、江州兵马,复姓第五单名一个秀字的五境高人从此正式踏足朝堂。
有前面这三位震惊保和殿,曾任太子洗马的正五品京官耿树颐升任绥东节度使就显得正常了些,统领青州、燕州、济州、苏州兵马。
四位节度使不设衙门,只居于京都城遥领兵权,凡各州调兵遣将、官员任免都需正三品都督先报经节度使首肯,再由兵部用印批准,如有紧急军报可酌情越过卫成靖直接禀报天子,如此一来,加封武英阁大学士的卫成靖不知不觉间就被夺取一大半权柄,颇有明升暗降的意思。
站在文官队列中低头冷笑的卫成靖很清楚,陛下是知道他以往明面上跟二皇子走得近了些,这是信不过他姓卫的。
再然后,元玺皇帝公然将先帝一手培养出来的宫
中密探搬上朝堂,增设西花厅一处超然于九品中正制之外的衙门,不仅不顾大周宦官不可干政的祖制,硬是把明妍公主推出来做西花厅指挥使,吴廷声、第五秀兼领副指挥使。
十六道圣旨之中,只有最后一道看起来不值一提,免去五城兵马司董、梁两位副指挥使职务,绝口不提姓梁的何去何从,董三思则看似被委以重任,迁正五品云州将军,将军府就在百花山庄七十里外的丽水城。
江湖上有句话,叫做乱拳打死老师傅。
元玺皇帝这一连串让人目不暇接的旨意颁布出来,偌大保和殿上鸦雀无声。
御史台那些以往恨不得能以忠言力谏而死于廷杖之下换一个百世流芳名声的言官,像是提前有过商量一样全部闭嘴,有生之年终于得穿正三品绛紫官袍的纪箴咬了咬牙,刚想出列跪拜,就抬头瞧见了身穿蟒袍站在御阶上的吴廷声正面带冷笑俯视着文武百官,登时心里一惊,低下头暗自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十六道圣旨之后,元玺皇帝根本不打算给众人指手画脚的机会,径自退朝离去。
杨之清起身率先喊了声恭送吾皇万岁,几家欢喜几家愁,各怀心思的百官躬身退出保和殿,走在最后的首辅大学士迈出殿门时踉跄一步,缓缓回头,目光尤为复杂地看向龙椅上高悬的那面题着日破云涛四个大字的牌匾,太祖皇帝墨宝,晦暗无光。
正中间,一道好像比之前更长了些的裂纹触目惊心。
众人在龙吟营亲军将士冰冷的眼神中走出宫门,车夫刚要扶着身披轻裘的杨之清跨上车辕,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来,腰间悬着一块羊脂美玉的蒋之冲走到近处,“杨公留步。”
杨之清已经迈上车辕的一条腿又放下来,挥手让车夫稍候,拱手道:“蒋公,有事?”
蒋之冲脸上带着浓浓笑意,拱了拱手道:“先恭喜杨公晋爵平安侯。”
首辅大人环视四周,见不少官员都驻足在宫门外窃窃私语,已经有人朝他所在的位置投来探询目光,皱了皱眉,平静道:“皇恩浩荡,非杨某之功。”
蒋之冲轻笑两声,“杨公得此爵位是实至名归,何必自谦?蒋某没有别的事,昨日得了一斤多从海州送来的上好陈皮,记着杨公好这一口,就琢磨着借花献佛,还请杨公笑纳。”
他只说借花献佛,却两手空空。
混迹朝堂大半生的杨之清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稍作犹豫就点头道:“蒋公一番好意,老夫受之有愧,如此就先谢过蒋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蒋公若是有暇,不妨去寒舍泡上一壶,你我二人品一品滋味。”
蒋之冲等的就是这句话,听杨之清不再自称杨某而是换了以老夫两个字自称,立即笑道:“之冲正有此意,叨扰杨公。”
两驾马车一前一后离开宫门,往乌衣巷驶去。
今年兵部衙门出了两个平步青云的人物,先是萧静岚一入仕就有从五品员外郎官职,随后几个月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升迁为正四品龙吟营主将;再是老尚书邱介彰告老之后,由左侍郎升任兵部堂官的卫成靖,今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加封镇国公陈无双辞而不受的武英阁大学士。
此时的卫大学士孤零零站在宫门外,看着杨之清马车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良久才冷笑一声,跨上马车洒然离去。
新任户部尚书古正明还穿着正三品左都御史的官袍,胸前的孔雀补子明日就可以换成锦鸡,满面春风拉住王宗厚,不知在说些什么,王大人却面无表情,他说半天才答一句,显然心不在焉。
很快,逗留在宫门外或喜或忧的众人,就见着数十名双袖各自绣着一丛火苗的劲装修士从威严宫门打马而出,腰间不管佩刀还是佩剑,柄上都系着一条扎眼的明黄色绸缎,趾高气扬精神抖擞,看也不看旁人一眼,为首一人做了个简单手势,就分别往不同方向快马而去。
王宗厚眯了眯眼睛。
古正明却笑道:“先帝调教出来的密探,看起来可比司天监白衣玉龙卫气派。”
王宗厚笑了一声,更像是叹息,拱了拱手转身就跨上马车,直到挑开窗帘见马车已经快到府邸,心里才慢慢平静下来,轻声吩咐车夫道:“先不回府,去崇文坊也好、白
狮坊也好,拣着热闹地方转一圈。”
车夫答应着掉转马头,想着白狮坊热闹归热闹,老爷穿着一身官袍去流香江畔总归不太合适,有失正一品重臣的身份,就自作主张往崇文坊缓缓行进,在王家府上效力多年,他很清楚自家大人有个习惯,有想不通的事情时就爱往人声嘈杂的地方转悠。
可没料到的是,马车刚进崇文坊,就见着一顶青布小轿,车夫顿了一顿,回头低声禀告道:“老爷,前面路边停着的,是礼部陈侍郎的轿子。”
车厢里很久才传出王宗厚的声音,“不必管他。”
乌衣巷首辅大学士府,杨公没有请稀客蒋之冲去书房品茶,而是交代府上家丁在后花园一处小亭子里煮水待客,等水烧得滚沸,这位文华阁大学士也没拿出那一斤想要借花献佛的上好陈皮来。
坐在亭子里的蒋之冲并不是头一次来杨府做客,但时隔许久好像是看什么都觉着新鲜,四处打量着这座景祯皇帝御赐的府邸景致,乌衣巷说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为过,安在这里的府宅就算小些也是情有可原,可杨之清的宅院足足有四进,亭子外面就是一座潺潺流水的假山。
他不拿出陈皮来,杨之清也不打算泡茶,屏退左右之后就用刚刚煮开的白水替代茶汤,谈不上待客之道。
蒋之冲倒也不见恼怒,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啊。”
首辅杨公脸上表情无悲无喜,“老夫这把年纪,茶喝多了夜里就睡不安稳,还是白水养人。”
蒋大学士显然不想跟猜谜一样打机锋,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无根无据的白水养人说法,直言问道:“今日一连十六道圣旨,杨公怎么看?”
杨之清眯起眼睛,看着杯中白水热气蒸腾,淡然道:“陛下抱负远大,看来是要力挽狂澜,一转景祯朝末年的颓势了。补全两殿四阁大学士的事情本就在情理之中,先帝悬着四职不设,就是有意留给陛下对我等施恩重用,好感念天恩。老夫猜测,朝天殿大学士一职,陛下应该已经有了人选,今日不降旨任命,或许是觉得还不到时候。”
蒋之冲嘿笑一声,摘下官帽放在桌上,“还不到时候?十六道圣旨,接连打破太祖皇帝留下的旧制,连任用宦官为节度使这样的荒唐事情都做出来了,还用得着顾忌我等朝臣的看法?说实话,今日就算再加一道旨意,把仅次于杨公的朝天殿大学士之位一并赏给个阉人,蒋某也不会觉得吃惊。”
交浅言深。
杨之清抬头紧盯着他的神色,试图在这位出言狂悖的大学士脸上看出些端倪。
蒋之冲坦然跟他对视,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冷笑道:“力挽狂澜?依蒋某看,陛下这是要病重下猛药,把大周所剩寥寥无几的国祚往绝路上推!天道有常啊,一千三百六十多年、六十三代天子,太祖皇帝泉下有灵也该知足了,蒋某愚钝,现在才看出来为何先帝景祯会舍了明显更有韬略的二皇子、六皇子两位殿下,执意要让太子登基执政,大周又不是没有废长立幼的先例,这是要挑个志大才疏的来替他背负亡国之名!”
杨之清陡然重重一拍桌子,竟震得面前一杯滚烫白水倾洒出来,“蒋公慎言!”
蒋之冲哈哈大笑不止,到最后竟然不顾当朝大学士的威仪气度,捧腹道:“杨公既然信不过蒋某人,又为什么在宫门外当着众位同僚的面,请我来贵府品茶?”
杨之清冷着脸看他大笑,洒出来的热水在桌面上蔓延,已经沾湿了他摘下来的那顶官帽。
蒋之冲好不容易才收住笑声,“梦见一头瑞兽上殿,改元元玺?有趣,有趣。只是,蒋某听家里几个有些修为的护院说过,司天监那位观星楼主去年出京时,曾在洞庭湖康乐侯的官卖上自吹自擂,说陈家幼麟,举世无双?不知道陛下梦见的那头麒麟···”
杨之清满面怒意拂袖而起,哼声道:“蒋公说的这些,恕杨某不敢听,今日朝会比平常多拖了半个时辰,老夫年迈力衰不胜疲乏,请蒋公另寻个去处喝茶吧。”
仍然带着疏狂笑容的蒋之冲跟着站起身来,缓缓收敛起笑意,沉声道:“蒋某告辞之前,还有个不情之请。请杨公代写个帖子,蒋某想在镇国公离京之前,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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