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半仙的一声惊呼,让陈无双几乎瞬间就猜到了树下蒙面女子是谁。
早在司天监这位唯一弟子身世大白于天下、花扶疏脱身十万大山之前,江湖中就有公论,被付之一炬的百花山庄如果说还有一个人幸存于世间,那么一定就是拜师于南海段百草学艺而行踪难觅的花紫嫣。
从沈辞云的娘亲身中天一净水之毒开始,那位有望在四十岁左右跻身于当世神医行列的白衣渡厄沈判官,就曾试图去寻找段百草,可惜手段用尽仍旧一无所获,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妻在诞下麟儿之后不久就香消玉殒。
再往后,从百花山庄冒着缕缕黑烟的废墟中找到奄奄一息的陈无双,陈仲平也曾经动用司天监一万玉龙卫以及小半个江湖的力量去追查段百草和花紫嫣的行迹,甚至有一位玉龙卫副统领率队驾船出南海苦苦找寻,耗时三年有余,最后也只能望洋兴叹就此作罢。
甚至陈仲平有过一种猜测,私下里跟陈伯庸说浪急风高的茫茫海上终归不比中原,祸福只在旦夕之间,他起卦几次得出来的卦象都是吉凶参半,生平最爱见死不救的段百草,兴许早就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喂了海里的王八,或者冒险去十万大山里采药丢了性命。
陈伯庸默然良久,认为他所猜测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段百草早年曾放话给整个江湖,说南疆十万大山中灵气远胜污浊人间,更兼自古以来人迹罕至,其中多的是年份深久的珍贵药材,甚至列出过一张写了二十余种药材的单子,声称只要有人拿来任意一种,就能换他日后不遗余力出手救治一次。
这个诱惑对江湖人而言不可谓不大,能得段百草全力出手一次,在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多了一条命,只要不是被仇家当场斩首剖心,以当时三大神医之首的高明医术,就能够把人从阴曹地府里拽回来,饶是这样也没有人敢涉险去南疆,谁也不傻,总得先活着从凶兽盘踞的穷山恶水里出来,才能有多一条命的机会,这比登天还难。m.
虽说白马禅寺空相神僧、大周太医令楚鹤卿能与段百草并称为当世三大神医,但曾经贵为景祯朝国师的老和尚跟竹剑无锋的十一品剑修都在不同场合承认过,论治病救人的本事,他们根本难以望及段百草的项背,那生性冷漠的人物才是真正当之无愧的神医。
段百草能在大周扬名,说起来还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名声还没有如何显赫的段百草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现身云州救下一个被毒蛇咬伤的农夫,明日就可能出现在楚州治好久病不愈的商贩,他出手救人全凭第一眼的印象,如果一见面觉着病患让他不顺眼,对方再怎么声嘶力竭的哭求都无济于事,说不救就是不救,搬来一座跟越秀剑阁一样大的金山也是不救。
道理说出来让人恨得牙根痒痒,他的意思是,大周子民千千万万,每日里去阴曹报道的人不计其数,佛经里的地藏王菩萨发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至今都还是菩萨果位,姓段的难道能做到那位菩萨都做不到的事情?
景祯皇帝还是太子时,先帝病重,太医院束手无策,司天监与白马禅寺好不容易请动段百草进宫诊治,没想到这位神医连养心殿的大门都没进入,站在殿外嗅了嗅,直言不讳,留下一句“天子也是肉体凡胎,活不到四月十三的亥时”就转身离去。
果然,那位缠绵病榻的天子就死于当年四月十三戌时末,只差一炷香时间就能撑到亥时。
这件事传扬出来之后,段百草才被誉为是当世三大神医之首,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此人的行踪越发变得飘忽不定,渐渐不在江湖中行走,偶然有事关于他的消息,差不多都是他出手救了哪家难产垂死的农妇之类。
直到后来在云州收了花紫嫣为徒,师徒
两人远离尘世喧嚣去了南海,自此绝迹中原。
常半仙早年足迹遍及大周一十四州,跟段百草有过数面之缘,说来也巧,两人的师承都在多年前受过绝代剑仙逢春公的恩惠,所以倒也有些惺惺相惜的交情,此时段百草摘下斗笠,邋遢老头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阔别已久的故人,陈年旧事一一浮上心头,百感交集,感慨万千却有口难言。
段百草毫不见外,端起孙澄音斟满的茶水,吹去一层水面,送到嘴边呷了一口,转头看向人群中笑意僵在脸上的陈无双,轻声唏嘘道:“老常啊,当年你跟我说起总有机会能报答逢春公的恩情,我还不以为然,觉着收了紫嫣为徒,比你只会说空话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现在看来,却是你付出的远远比我多。你不容易,段某佩服。”
邋遢老头摆摆手让立春跟大寒收起佩剑,重新走到桌边却没有坐下,看了眼神情讶然的道家祖庭年轻掌教,皱眉道:“这么没有眼力劲儿,钟小庚在还差不过,你够资格跟段百草同桌喝茶?”
孙澄音放下茶壶急忙起身,退后两步才躬身朝五短身材的这位前辈施礼,“鹰潭山孙澄音,有幸见着段前辈,一时失礼,还望前辈海涵。”
段百草显然没有跟他闲扯的兴致,唔了一声,见棚子里跟随陈无双而来的众人纷纷恭敬行礼,摇头笑道:“我本来不愿意受人行礼,这样就能免去日后很多让人不耐的麻烦,罢了,今日既然受你们一礼,日后你们有了伤病,就只好出手救你们一次,两不相欠。”
许家小侯爷一听这个,登时双膝跪下,一连磕了九个响头。
段百草被这衣着华贵的半大孩子弄了个措手不及,侧了侧身装作看不见,担心别人会有样学样地效仿,无奈道:“你就是在我面前磕足一万个响头,我也只许诺以后出手救你一次。”
常半仙叫破段百草身份的那一句声音不小,惊动了棚子外面不少绞尽脑汁想要给镇国公爷留下深刻印象的修士,尤其是最先引发之前混战的那位横剑门清秀女子,但她很清楚自家师门在段百草这样的人物面前根本就不算什么,所以只能羡慕地看向棚子里的人,而后又更加羡慕地看向让她自惭形秽的墨莉。
白羊坡上多了两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一个是近一年来声名鹊起的镇国公爷,另一个是久闻其名如雷贯耳的南海神医,能跟前者饮酒就是说出去羡煞旁人的莫大机缘,谁也不敢再造次去跟段百草说话,火热朝天的场面变得尤为安静,只是粗重的喘息一声接着一声,刚才还大打出手的两人并肩站在一块,神情相似、动作相似,连呼吸声也相似。
陈无双的手指被瓷碗碎片划破都恍然不觉,殷红鲜血顺着颤抖的手指末端滴落,啪嗒,啪嗒。
然后,他推开身前众人朝树下走去,第一步踉跄,第二步蹒跚,三步,四步,逐渐变得坚定。
花紫嫣伸手扯去面纱,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泪水好像连成了线,不住颤抖的身体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情绪,就这么看着那身穿挺括蟒袍的少年走来,想迈步迎上去,却好像被传闻中无所不能的上界仙人施了定身术,无论如何努力都控制不了双腿移动。
陈无双越走越近。
花紫嫣眼里再无旁人,这一刻世上可爱的或是可恨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陈无双空洞无神的双眼好似揪着她的心跳,这样从内心最深处生出的剧烈疼痛,让她根本感觉不到下唇被咬破,腥甜的鲜血无孔不入,从牙缝里流淌到舌尖上,味道很苦涩。
比黄连都苦,比什么都苦。
陈无双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愣愣站了良久,深深吸气,只觉得喉咙里似乎塞着一团败絮,声音沙哑,“敢···敢问前辈,可是···可是姓花?”
花紫嫣说不
出来话,只是使劲点头,然后好像意识到面前的少年双目皆盲,用尽全身力气逼着自己开口,哇地痛哭出声,“你长得不像大哥···像我···”
年轻镇国公爷身形一晃,失魂落魄道:“你···说什么?”
墨莉已经发现陈无双一身的修为好像都没了用处,身形随波逐流一般微微左右摇晃,快步走上前扶住他,早猜到面前泣不成声的女子是何人,柔声道:“傻子,还不给姑姑磕头?”
被身边佳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陈无双浑身血液瞬间剧烈翻涌,好像对世间万物的感知都突然变得清晰,远处的鸟鸣声,身后数十位江湖修士的粗重喘息声,棚子里段百草注视着他背影的眼神,屏住呼吸的大寒一把攥住立春手臂,徐守一怀里的黑猫缓缓睁开眼睛,店铺里的老板娘探身往外看了一眼,贾康年抬起头轻轻咳嗽,碗里的酒水轻轻荡漾···
“姑姑···”
尴尬起身拍去膝盖处尘土的许家小侯爷对陈无双此时痴傻的状态很是担忧,凑到常半仙身侧,悄声嘀咕道:“陈大哥不会一时经不住,变傻了吧?”
常半仙抬腿就是一脚,没好气道:“滚远些,没听说过好的不灵、坏的灵?”
陈无双来这个世上太久了,久到早就已经忘却了前世种种,他总是习惯于用玩世不恭的混账做派来掩盖自己心里的思念和苦楚,尘封的情绪突然开始不安分的震动,蒙在上面的一层厚厚灰土陡然四散,迷住眼睛。
他想报答司天监十年如一日的养育之情,想要跟同病相怜的沈辞云无话不谈,想跟一见钟情的墨莉不分你我,想永远在心里记着谷雨的模样,这些有的已经做到了,有的一直在做,却在得知自己体内流着的是花家血脉之后,始终不敢去面对就住云州百花山庄的那位叔公。
可花紫嫣撕心裂肺的一声“你长得像我”,轻易就击溃了陈无双设在心里的一道屏障。
原来,他在这个从陌生到熟悉的世上,还有真正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这种感觉,好久好久没有体会过了,去他娘的气运加身吧,就此先苦后甜的一点,该死的老天就算是对他不薄。
陈无双深深吸气缓缓吐出,循环往复三四次,才撩起蟒袍下摆跪伏在地上,前额紧紧贴在还留有阳光余温的土地上,“姑姑这些年···”
花紫嫣哪里还顾得听他说些什么,扑过去就把他揽在怀里,抱头痛哭。
“姑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十一年啊···”
陈无双几乎被花紫嫣的双臂抱得窒息,却无比享受这一刻发自肺腑的安心,柔声道:“无双过得很好,很好。”
棚子里的段百草破天荒眼眶湿润,轻声问向常半仙,“那孩子这些年过得很好?”
邋遢老头叹了口气,“头十年仗着司天监和陈仲平那老货,在京都城过得比谁都好,你不知道,因为贵为国师的空相没治好他眼睛失明,陈仲平愣是堵在宫城外骂了那秃驴整整两个时辰。可这一年来,那小子过得比谁都不容易,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啊···”
段百草点了点头,“我刚到海州,就听人说过他的事情,陈仲平没给他起错名字,这里面少说有一半是你的功劳。”
常半仙苦笑一声,摆手道:“你我都是欠债还钱,哪有什么功劳。老夫本来是想收他为徒的,可当时在百花山庄的废墟里,实在打不过陈仲平,也好,去了司天监总归先享了十年富贵,接下来的怎么帮他,陈仲平可就不如老夫了。”
段百草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问道:“你是想···”
邋遢老头咳嗽打断他,重重嗯了一声,“不是老夫想做什么,是天下人都欠逢春公的。”
段百草对此深以为然,转过头再次看向抱在一起的姑侄两人,“是啊···都欠逢春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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