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玺皇帝应该很喜欢宫城外面的空气,才会在金水河畔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其实九五之尊的天子跟吴廷声这样因净身而抱憾终生的太监没有什么两样,宫城外面的人拼命想尽一切办法想要进宫,而宫里的人却念念不忘外面的景致,兴许是觉得这种想法有些可笑,李敬辉在默然许久之后,终于轻轻笑了一声。
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发笑的内廷首领太监怔了一怔,他不敢催促从小看大的主子爷回宫,面南称帝以来至今半个月时间里,陛下每日这个时候都在朝天殿埋头批阅奏折,那几个尸位素餐的大学士说人话不干人事,恨不得连统计今年各州秋收这种繁琐事情都扔给天子去算,好不容易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很想让陛下能缓一缓。
只不过,吴廷声觉得陛下像是在等人。
这种念头他敢想不敢问,如果真的是在等人,宫里有太平湖畔之类的清静去处,没必要非得站在宫城外,金水河压根就没半点看头,再者,当朝位极人臣的首辅大学士也不见得有这等姗姗来迟的架子,想到这里,吴廷声突然眼皮一跳,他想到了一个人。
看着水面出神的李敬辉耐心极好。
往前三十丈远近就是宫城大门,门内门外有整整两百龙吟营亲军甲士,而且,身负十一品修为的剑道大宗师萧静岚就在附近隐藏行迹,只要六品境界的吴廷声能挡住一个呼吸,由兵部员外郎转任龙吟营营官的那位高人就会立即现出身形,李敬辉并不怕他要等的那人会动铤而走险的心思。
京都城毕竟不是江湖,一位凌虚境剑修,足以让满城修士闻风丧胆。
毕竟,不是任谁都有陈无双那样说玩命就玩命的混不吝胆气和做派。
又一炷香的功夫,吴廷声终于在这条不许闲杂人等踏足的御道尽头,看见一个缓缓走来的人影,那人在浅色长衫外面又披了一件深青色外袍,腰间悬着一柄足有三尺三寸的长剑,一步一步,笑得从容,走得潇洒。
这种比寻常名剑还要长出三寸的兵刃,在江湖上极为罕见,是礼器。
早在东宫时就见多识广的吴廷声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心里有数,暗暗提起真气以备不时之需,宁王殿下来者不善呐,三尺三寸的长剑是皇家祭天时才会从太庙请出来的礼器,若无恩旨特许,唯有天子和储君可以随身佩戴以彰显威仪,李敬廷从回京就没有进宫的机会,更不用谈能在龙吟营亲军的森严守卫中接近太庙。
那么显而易见,他腰间那柄剑,是先帝景祯的陪葬之物。
太祖皇帝是剑修,大周历代帝王的陪葬物中都会有这么一柄长剑,本该在陵寝破土动工之日,就镇在选定的穴址,寓意借天子往日之威,震退一切邪佞。
李敬辉好像对此视而不见,只眯了眯眼睛,轻声道:“管好你的耳朵,管好你的嘴。”
吴廷声心下一凛,低头默默退开半步,管好耳朵是不该听的不听,听了也不能记住,管好嘴是不该说的不说,说出去就是赐死的下场。
就藩江州的这位亲王殿下很快就顺着无人阻拦的御道走到近处,察觉到内廷首领太监身上逸散出来的气机波动,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转而看向昔日熟悉而今却陌生的宫城大门,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隔着数步站在金水河畔,似乎谁都不肯率先开口说话。
良久。
身为先帝嫡长子的李敬辉叹了口气,甩袖将双手背在身后,“朕记得,年
幼时候咱们兄弟一起跟着前任文华阁大学士温老夫子读书,敬威最不肯用功,而你最是懒散,每次因为迟到挨三下戒尺,顶多能管三天用,父皇说,你就是那三天不打敢上房揭瓦的脾气。”
李敬廷笑了笑,右手搭上腰间剑柄,左手按在河畔白玉石围栏上,淡然道:“可我的学问最好,不管是背书、作诗还是写文章,你们都比不上我,父皇说我顽劣不假,但也说过,我若是没有生在天家,不敢说能有状元之才,中个进士不在话下。”
低着头的吴廷声将灵识散在外面时刻戒备,身前这两位天家贵胄所说的事情他都有印象。
当时先帝景祯确实多曾在朝堂或者宫廷内不吝夸赞李敬廷,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就是先帝有一回在保和殿上当着群臣的面说,六皇子天性聪颖非常,要是让他隐姓埋名去参加科考,再差也能考中二甲进士,为这句话,一向温和的太子殿下在东宫打了一个贴身宫女,砸了两件前朝传下来的名贵瓷器。
在二皇子突然从凉州回返京都之前,如今分别被安插在六部衙门中当差的几位东宫幕僚,都把六皇子认为是李静辉继承大统的最大威胁,直到那次先帝带着首辅杨公以及太子去镇国公府,在回宫路上遭遇四名刺客截杀,太子才说,李敬廷永远不可能坐上龙椅了。
弑君弑父,天理不容。
先帝肯留他一条性命且让他就藩江州为王,多半是景祯陛下当时心知自己大限不远,有了虎毒尚且不食子的先死,实在不忍心在弥留之际大义灭亲斩杀子嗣。
清冷弯月在金水河中投下一个摇摇晃晃的倒影,李敬辉微微摇头,“聪慧过人,不一定能做得好一个明君,有些事情啊,聪明反被聪明误。”
宁王殿下或许是懒得争执这些,自嘲笑道:“是啊。父皇大概是觉得,傻人既然有傻福,笨人也一定就有笨人的好处。不提这些,让平公公亲自跑一趟去找我来,总不能就为了要看看我这个败者现在是什么模样,你不至于这般无聊吧?”
吴廷声暗暗心惊,原来陛下是让那老太监去请来的宁王殿下,难怪实际上执掌西花厅大权的自己对此一无所知,难道这是陛下开始信不过吴某了?
一时之间,这位有资格在保和殿上穿蟒袍的内廷首领太监陷入患得患失,不停在想近些日子所做过的种种事情,挨着暗自斟酌,回想是哪一桩差事办得让陛下不满意了,其实这不过是他当局者迷罢了,如果元玺皇帝真信不过他,就不会只带他一人去崇文坊散心。
之所以用平公公,是李敬辉怕宁王根本不会卖吴廷声的面子,担心闹得谁脸上都不好看,天家总归还是要讲究一个体面,撕破脸也得体体面面地撕,不能摆在明面上让各怀心思的群臣看笑话。
元玺皇帝慢慢侧过身,正面对着李敬廷,看着那张跟自己有三四分相似的侧脸,叹声道:“把江州的兵权还回去吧,不愿意还给孙家,就交给靖南节度使第五秀。嫌江州不好,除了中州之外,其余十三州任你挑一个作为封地。”
一只手始终搭在剑柄上的李敬廷不肯跟他对视,轻声道:“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这个。”
李敬辉胸中陡然生起来一股子压抑不住的怒意,目光逐渐变得冰冷,“可朕要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是死路一条!那件事若是大白于天下,父皇虽不杀你,世间也没人能容得你!”
宁王
殿下笑了。
笑着看向三十丈外宫门处的龙吟营甲士,笑着看向蓄势待发的六品境界吴廷声,笑着看向天际一弯明月,笑着看向某处被树影遮挡了光亮的地方,唯独没有看向这位已然是大周天子的皇兄,声音很平静很淡然,“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父皇没有杀我,不是因为心慈手软,而是觉得我还有用,皇兄不妨猜一猜,以咱们父皇的城府,留着我究竟是做什么用?”
李敬辉静静盯着他,怒气居然很快就消失不见,“你疯了。”
李敬廷笑着哼了一声,缓声道:“我很了解你,其实皇兄自己也没把握能做一个好皇帝,不用急着反驳,那样会显得你更没有底气。民间有句俗话说三岁看八十,做储君的时候事事沉不住气,难道那身龙袍就能改变你的性情?”
元玺皇帝垂下目光,看着他腰间那柄礼器,嗤笑道:“这么说,你就能有把握做成千古明君?”
话音刚落,李敬廷就连连摇头,语气中总算有了一丝异样的哀怜情绪,“不是不能。读书人总抱怨怀才不遇明珠蒙尘,对一国之君而言,生不逢时就是最大的难处,这样的处境,换了是谁也不敢说能做成千古明君,不过我想,我能比你、比二皇兄李敬威做的都好。”
李敬辉冷笑道:“坐井观天罢了。你可知道···”
言语交锋这么久,宁王殿下第一次转头看向还要半年才能改元元玺的皇帝,打断道:“我知道。你是想说如今的大周像极了一个月之前的父皇,都是如出一辙的沉疴难起,漠北妖族攻破北境那道一直被朝堂视为固若金汤的城墙,南疆凶兽试图越过剑山屏障为祸人间,凉州有谢家、柳同昌、郭奉平以及我那位二皇兄数股势力乱战,江州兵权被我夺了,其余各州手握兵权的大都督各有鬼胎,皇帝做得太难了,是不是?”
新皇登基大典上,除领了中州都督之职的李敬威在场,其余一十三州都督没人前来,这让李敬辉嗅到了一种极为危险的气味,所以才有效仿前朝旧例,委任四位心腹担任从二品节度使的那道圣旨颁出来。
只是就目前来看,四位节度使都是虚有其名罢了,即便谢逸尘没有造反,他也绝对不肯听以阉人身份担任安北节度使的吴廷声号令,军中武将,比读书人还要看不起内廷宦官,平公公能震住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一来是自身修为五境十品,二来是多年权重积威日久,这位姓吴的公公,火候和手段都差的太远太远。
李敬辉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宁王殿下在说完那几句之后突然肆意大笑,张狂倨傲的笑声,连三十丈外的龙吟营甲士都能依稀听得清楚,好不容易笑罢,竟更加放肆地伸出左手食指对元玺皇帝指指点点,“倘若现在是三五百年前的太平盛世,皇兄可以做一个守成之君,不必提昏庸,哪怕是荒淫无道也无碍,可如今呐,你守成都未必守不住,却还想着奋力一搏,拿什么搏?拿你封的四个有职无权的节度使?拿你寄予厚望的西花厅?拿京都城这两三万天子亲军?笑话!”
吴廷声不自觉踏前半步,刚要出声斥责他无礼,又想起陛下先前那句,管好你的嘴。
李敬辉没有动怒,反而更加平静,“换了是你,你会拿什么去搏?”
出乎内廷首领太监的意料,这位宁王殿下并未讳莫如深,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
“除司天监外,不做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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