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等我十年
在离乌沱江下游五十里处有芦苇丛生,是西边特有的红芦苇,不过不是芉叶红色,而是开出的花红,西风一过,满天红霞,如今正入盛夏,极目还是一片翠绿。
江面映出蓝天白云,一只白鹭掠江,在江中央踏水一点,爪中有了一尾黑背白腹的野鱼。
一位老人静坐江边芦苇**中,手持一根芦苇杆子,绑了丝线,在一旁的竹篓子里爬了一只吐白沫的肥大青梭蟹,竹篓口子上盖着一张新鲜荷叶,荷叶中央不知包了什么,被封紧了。
这一带有句顺口溜:中秋后,青梭爬,一两蟹膏一两银。
近处野道上有位卷裤脚穿草鞋的年轻人扛剑背斗笠牵着一头小驴走来,之前应该在哪个草堆里睡过,胡乱束起的长发上粘了一些干草叶,眉心一道赤红印记却让他显得不太平凡,右脸颊还有小块淤青,刚才睡太久了,是被等的不耐烦的小驴踢的。小驴奇黑,是只捡来的野驴,瘦的跟只老狗差不多,它忽然不高兴走了,年轻人拉不动手上的草绳,扭头一看,吐掉嘴里叼着的草芯,一脸好气的走回去蹲在小驴面前说道:“驴兄,累了?”
小驴干嚼着嘴,四只脚微微颤颤。
“喝口水去。”年轻人单臂抱起小驴,见正好有条小径穿过芦苇估摸着到江边,就大步流星拐了进去。
老人见有人来也没有转头,年轻人将小驴抱到江边,双手捧起江水送到小驴嘴边,小驴一开始乱扭头,年轻人说了顿好话它才乖乖喝水。
“小哥,畜生可惯不得。”老人打趣道。
年轻人两眼盯着小驴喝水,憨憨笑着回道:“以后它得背我好些年,这点应该的。”
老人嘉许的点点头。
“小哥,相遇是缘,来吃只新鲜的青梭蟹,换你几口酒,可好?”老人回头,一双无瞳白目虽然古怪,但配着他这副样貌却也不瘆人。
“好!”年轻人直爽应下,随即把小驴牵到一旁拴好。
“咦,你对它这般好,还怕它跑了?”老人不解。
年轻人走过来一屁股坐下,将剑带鞘插在泥里,解开酒葫芦递与老人,爽朗一笑,回道:“它一路最头疼我的唠叨。”
老人接过酒葫芦,拔开塞子晃了晃,等酒气扑鼻,说道:“小哥,吃蟹小酌别有风味,劳烦你用剑斩两节芦苇当杯子。”
“好!”年轻人拔剑去斩。
老人放下酒葫芦,拿起竹篓上的荷叶,解开红带子,终于露出了包着的东西,是青柠酱,再从竹篓里拎出一只青梭蟹,以食指弹壳,一弹之下青梭蟹没了动静。
当年轻人拿着两个芦苇杯子走回,收剑入鞘时,老人已将青梭蟹掀壳,以蟹脚八分,放在了荷叶上。
“是把好剑。”老人赞道。
“叫桃花。”年轻人毫不避讳。
“好名。”老人说罢斟了两杯,转而说道:“人人都吃青梭秋膏,殊不知夏肉之美味。”
老人边说边拿起一只蟹脚,蘸了蘸青柠,递与年轻人。
年轻人也不客气,捏过蟹脚送入口,吃相谈不上雅观。
老人也蘸了一只蟹脚,品了一口后举起小杯,邀年轻人干一口。
眨眼功夫,一只新鲜青梭蟹就被大快朵颐了。
小驴嚼着芦苇嫩叶,年轻人静静瞅着那根芦苇杆子,盼着再钓起一只。
老人见了笑言:“今日怕是钓不出了,老夫本算了一卦,今日该有两只,谁知小哥喂驴喝水,惊走了那只,不过老夫与小哥投缘,酌酒吃蟹,也是美哉”
年轻人双手撑膝低眉思量一番,豁然开朗,那道赤红印记酒后格外明显,有趣道:“老先生,是这个理。我耕田种稻,与牛说好话,与稻说闲话,就盼着有个好收成,谁只天有不测风云,一场风雨可以吹倒我的稻,一场霜雪可以冻坏我的稻,总归是坏我打算。后来我认了,来风来雨我就蓄水养鱼,来霜来雪我就把冻了的稻喂牛,顺其自然,如此我闲来还可以观虫斗观花开花落观鱼游水中,再后来,觉得漫山都是道理,蜘蛛结网有道理,山鸟筑巢有道理,一坨牛粪里也有道理,最大的道理是,用经历过风雨霜雪的稻米酿酒,更醇更香。”
老人一直洗耳恭听,听年轻人说完了,点评了句:“好一个种道。”
在乌沱江上,一艘篷船正顺江缓行。
宗阳与元贲坐船尾,宗阳端坐养神,耳听船头一老头拿着惊堂木说段子,而元贲躺成大字仰天呼呼酣睡。自从被莽虎真人打伤,两人便在乌沱镇歇了五天,好吃好喝,至于那瓶紫灵丹,早被元贲扔进了茅坑,说是一来看不上,二来定要打残那莽虎真人报仇。
船头两侧坐了七八位一道去凰图城的乌沱镇人,有男有女,正在听老头说段子,除了一位挑眉的书生抱胸作不屑状。当中有三位结伴同行的良家女子时不时偷瞄宗阳,悄悄话说的特别起劲,不知说到了什么合心处,中间那位还挽起鬓发脸红了起来,羞答答的看了一眼宗阳。
老头除了一块惊堂木,家当还有一只瓷碗,这会里面积了几枚铜钱,他说完了最拿手的一长段人鬼情未了,拿起瓷碗,鸡爪一样的老手抹走铜钱塞进怀里,然后俯下身子从江面舀了晚水,咕咚咕咚喝的比酒还爽,喝完一抹嘴,两眼一扫听客,神秘兮兮说道:“接下来老头我说一段近日亲眼所见的秘事,可好?”
老头问罢察言观色,见人人两眼投来,跑惯江湖的他知道有戏,先抖着脚将瓷碗放到身前。
一名懂规矩的中年人率先扔出两枚铜钱进碗,其余几人纷纷摸出铜权,老头一扫叮咚作响的铜钱,呵呵一笑,抱拳告罪道:“这事玄乎,老头我说了兴许要折寿,还请大伙儿照顾照顾。”
老头江湖伎俩驾驭的是炉火纯青,神色看似煞有介事。
中年人是个小商贾,怎会在乎这点小钱,立马再扔进八九枚铜钱,其余几人也跟着捧场,总归是打发坐船的无趣时光,不过唯独那书生一毛不拔,扬着下巴意气风发的很,孰不知被对面那三位女子私下看轻数落了一番。
老头见小半碗的铜钱,贼贼一笑,赶忙起头。
“话说几日前落阳关城头两女私斗,有剑气有飞剑,惊动不小。其实呐这就算小菜一碟了,你们可知那日中午酒楼里死了三人,一人被穿了心窝子,一人全身是洞,还有一人死在了酒楼后面一片废墟里,全身没一根好骨头,这些死法不简单呐。再是那日傍晚,乌沱江竟被一道玄乎的光芒断开。隔日,渡口那出现了大坑,全非人力所为啊。”
在座几人纷纷直起了身子。
老人俯下身子,故作鬼祟,说道:“你们知不知道,这阵子为什么不太平?!”
气氛做足了,连那书生也凑过来一只耳朵。
“有神仙!有妖怪!”老头圆睁着眼压着嗓子说道,生怕被神仙或妖怪听了去。
船上的人听的大气也不敢喘了,那书生却冷笑一声嗤之,他自幼饱读圣贤书,最不信的就是鬼神。
但书生的这声冷笑显然不合时宜,被其他人以目警告噤声,在他们看来,你不花钱听已经是厚脸皮了,还从中捣蛋,读书人就是这般让人不待见。
老头也有些恼这一开始就不对路的书生,较真道:“我都看见哩!在边关要塞那,神仙和妖怪打架,把城墙也毁了!”
老头说罢很熟稔的拿起瓷碗抹钱入怀。
“不可能!”书生终于忍不住了。边关城墙高三十三丈三,厚二十丈,连绵一里,谁能毁了它?!
老头的话是有点离谱了,不过那中年人脸色沉着说了嘴:“好像边关那是封锁了。”
老头朝中年人重重点点头,提道:“老头我刚好去边关军营里说段子赚些赏钱,回来时正好见一队兵马运送一只大水缸进关。”
“大水缸?”书生不愿放过任何反驳的线索。
老头忽视书生,只朝给钱的听客继续说道:“这只大水缸被几根大铁链缠着,贴满了黄纸道符。”
连道符都出来了,看来跟神仙和妖怪是有关系了,船上的人被江风一吹后背都有些发凉,篷里的老船家已经听得入神了,没放烟丝就把拇指往烟斗里按,烫的掉了魂。
“后来,天上飞来了两个道士,所有守军毕恭毕敬,再后来,又飞来了两个穿红衣裳的,是妖,是来抢大水缸的!两个道士和两个红衣裳的没说几句就打了起来,那场面,简直是神仙打架天昏地暗!”
“神仙怎么打架的?”书生不依不饶,不过这句倒是合了其他人的意。
“不知道啊!”老头无奈说道,“神仙一打架,我当然扯腿就跑,哪还敢站着看!但两只耳朵听的是胆战心惊,跑了两里地回头望去,整座城墙都被毁了大半。”
“就这样没了?”书生扬着嘴角问道。
老头两颗眼珠子颤动着说道:“还有,后面碰上了一个赶尸的道士!”
“然后你又扯腿跑了?又什么也没看?!”书生没了耐性。
“恩!”老头不知为何走神着点头,两眼开始慌张的左顾右盼,老嘴张开,伸手要指,好似发现了什么。
宗阳朝老头微微一笑。
所有人不明所以的四下张望,可并没有异样。
老头眨巴几下老眼再扫视四周,笃定船是在往前行,但他刚才似乎看到船在逆水而行。
其实老头没眼花,就在刚才,宗阳以神识御剑,起初剑不动,几息后猛然发现船在逆水上行,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剑柄抵在了船头木板上,所以才有了剑不动船动。宗阳的神识不止是吞下七龙孕神丹恢复这么简单,而是经历了一次蜕变,大有更上一层楼的际遇,这才有了一剑断江,以及此时的顺势突破。
书生将目光落在了宗阳身上,料想江湖侠士比升斗草民要有见识,作揖问向宗阳:“这位剑侠,你信老头的仙妖之说么?”
宗阳直答:“信。”
书生豪放一笑,当即对宗阳有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排斥,立马长篇大论道:“笑话!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此乃浩然正气,岂是你们口中的神妖鬼怪。我辈当读圣贤书,通晓经理,不可无知则迷信。那些飞剑剑气多是江湖把戏,那些玄乎场面多是以讹传讹,老头你只是胡口说段子,切不可以假乱真混淆视听!重则毁我帝国社稷!”
书生口沫横飞,船上人听的却是一愣一愣不知所云,书生笑草民就是草民,再不一般见识,坦**说道:“本该给几枚铜钱,但给了便是信,这与晚生原则相悖,还请见谅!”
老船家吸了口烟,年轻时也曾是混迹水道的草莽,没见过神妖鬼怪,但飞剑剑气不止见过一回,笑开嘴露出一颗大黑门牙,劝道:“年轻人,是不是刚出家门不久,小心头顶有神明。”
老船家的那句刚出家门不久让确实如此的书生听在耳里不是滋味,一指向天道:“我辈头顶只有精气神,何来神……”
书生正要仰天斥神明,却见一人踏剑凌空。
人是髫年少女,一袭花衣。剑是一柄紫剑,纹刻女娲神像。
小少女踏剑至宗阳身前,翩翩跃下,从怀里掏出一支糖人,咬了小小一口,老气横秋的问向宗阳:“喂,你叫什么名字?”
宗阳认得这个过早成熟的小少女,微微一笑,回道:“宗阳。”
小少女两只大墨瞳躲开宗阳的视线说道:“我叫小昭。”
小少女说完就转身,忽然眉头一蹙,霸气一脚将酣睡的元贲远远踢入了江中,随后跳上飞剑,丢了句:“等我十年,别沾花惹草,不然我杀了你!”
船上的人惊于这位小神女踏剑而来,却更惊于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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