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吐蕃,圣人的旨意,是许和而不许亲。不许亲的理由,缘引于杜璟的请战本:长安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南北禁军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此诗一出,羞臊多少汉家儿郎,再加上作诗之人已然壮烈殉国,一时成了长安城的街谈巷议的焦点。人们在缅怀少年将军的同时,也在骂那些主张和亲的人,骂得他们连门都不敢出。
圣旨传到松州时,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已经将大军撤回了国内腹地,只留下禄东赞一个使团,等着天可汗的旨意。但他对“不和亲”的旨意并不满意,非要以入朝请罪之名,去长安再试试。
儿子战死了,能许和就已经是圣人,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还想求娶公主?侯君集也懒理睬他,愿意去就去吧,看看圣人能赏他两嘴巴不,不识趣!www.
侯君集下令,将战死的将士遗体火化,骨殖装入坛子中,并决定举行盛大的安魂仪式,将松州为战死的弟兄招魂。
望着堆成塔的骨殖坛,站在祭台上的侯君集,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即沉声道:“战死的人,本帅都让人找回来了,唯一没找到的,就只有杜璟。”
“中郎将杜璟,少小从军,累伤无数,以至常年受伤痛折磨,按我军惯例早可光荣退役,转做文官,安享太平。”
“但其凭钢铁一般的意志,依然战斗在第一线,逢战不退,遇敌则先,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叛逆的精神,如钢的毅力,甚至粗鲁都恰到好处,他是本帅一生中见过最优秀的青年军官。”
侯君集说的都是心里话,杜璟阵亡后,他心里难过了好几天,一个人呆在帅帐中,呆呆的看着案头的“龙骨刀”。
脑子全是西征时,他拿着鞭子,收拾杜璟和程处弼这对小混蛋的场景。那时候,侯君集就看出这小子非池中之物,所以每每加以重任磨练。
侯君集一直认为,杜璟是打不死的,他生来就是属于战场
的。但这次,他用狠了,把人用没了,一辈子做事不后悔的侯君集,这次后悔了。
特别是圣人,勉励他切勿介怀的旨意,更是让老侯的心里的难受多上三分。他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对不起陛下,心里能不难受么!
圣人说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侯君集就令匠人在松风岭-鹰嘴崖,立了一座将军像。那孩子回不去了,就让这护佑着撒上他鲜血的土地。
“今日之后,我们就要班师了!回到关中,回到长安。回去过我们的安生日子。”
“但本帅要你们记住,要你们每个人都记住,松风岭之战最大的功臣。他用自己的命,换取了你们生。”
有些人是需要记住一辈子的,松风岭之战,改变了很多的命运。若是没有杜璟力挽狂澜,很多人都会死,这其中也包括曾负责主攻的张亮和牛进达。
侯君集打头,自其一下,依次是张亮、牛进达、刘兰、韩威、秦怀玉等人,一记军礼,一炷香,以告慰他们战死的同袍。
而在安魂仪式过后,程处弼便带着越骑百人队剩余的曹继叔、高伯英、孙武开等十八人,带足了装备和水,来到帅帐之前。
侯君集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自从战后,杜璟的这些部下一直在鹰嘴崖搜寻,红着眼睛跟疯了一样。
侯君集叹了口气:“还要去吗?”
程处弼拱手正色回道:“杜璟是我兄弟,比亲兄弟还亲。”
“他把我从死人堆抛出来,刺血代水救我性命,他为了我不顾一切,我为什么不能为他做同样的事。”
仗打完了,军队,他交给乔轨了。现在,他得去干点该干的。身后的这些人,都是杜璟在凉州的旧部,跟着他戍边多年。
他们救过杜璟的命,杜璟也救过他们,来来回回的多少,多到大家都数不清了。
以往,不管怎样的大战、恶战,杜璟从来没有抛弃过一个弟兄。他总说:人是跟他出来的,他没答应过让他们活着,但他
不会战死的弟兄曝尸荒野。
杜璟人是不在了,但规矩不能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他们必须要坚持的。
侯君集頟首点头,感叹道:“吴起为吮卒病疽,得将士以效死力。杜千帆虽年少,却深知带兵三味。我大唐,损一良将矣!”
话间,侯君集扶起程处弼,郑重道:“去吧,去把你们的将军找回来。”
望着程处弼等一十九骑策马离开,一旁的副大总管-张亮抱着膀子,悠悠地说道:“这些人怎么跟老乔一样,想不开呢!”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打仗有不死人的吗?啊,别人都能死,就他杜璟特殊吗?
打这一仗,老子死了多少义子,像你们这样了吗?瞧瞧老乔那样子,打个这么大的胜仗,跟死了娘老子一般,干什么啊!
不过,张亮无所谓了,无心插柳,杜璟死在松风岭,回京献捷还能在魏王面前邀功请赏,替殿下办了这么一件漂亮事,想要什么不来。
瞧张亮那一副洋洋得意的样,侯君集算是明白了,官场就是个大染缸,浸进去了,就别想白着出来。
张亮可是苦出身,年轻时以务农为业,是个厚道老实之人。不想现在,当了国公,穿上了紫袍,人也变得这般的势利了。
时势所至啊,为了活着,为了活的更好,便只能不断的背叛初心,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但他也没什么权力指责张亮,侯君集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人富贵了,就忘了初衷,忘了为什么出发。人头血海中拼杀,踩着别人往上爬,越爬越迷茫。
侯君集为什么喜欢杜璟,就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这次,折了杜璟,他以后再没脸再圣人面前,争取挂帅出征的机会了。
比之这种至死都是少年,那般纯粹之人,自惭形秽之下,侯君集默默地转身,连张亮叫他,都没有停,径直走向了帅帐,只留下一声空叹,回荡在整肃的军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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