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凉撩开帘子,看见小皇帝也从前面的牛车上钻了出来。朱大学士倒背着手,站在京兆衙门的石狮子面前,白须飘飘,气势十足。
“老臣有话,想单独跟皇上、太后说。”
“先生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给朕听?”小皇帝抢在程凉前面开口,声音中略含着些怒气。想来在车里也听诺曼说了此次事情的始末。
程凉没拦住,索性也不拦了,就站在皇帝身后,默默地看这老爷子想干什么。
朱学士仰天大笑起来:“老臣自没什么话需要在暗处说,为的不过是皇家颜面罢了。既然皇上您不在意,老臣倒也无妨。此一问,墨韵坊掌柜究竟是犯了什么错事,店铺被砸,伙计被打,还要让京兆尹梁大人锁在车里带回衙门?”
“他……”皇帝一哽,发现自己不能用他们对太后不敬的罪名,否则他没法解释太后为什么会在西市坊,“他们私印禁书!”
“哦,禁书?”朱学士哼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书来,“皇上说的可是这本楚太卿所著之书?老臣就有不明白了,此书演义的是大楚圣明君主惠文帝之事,史料凿凿,天下读书人都知道,皇上为何要禁,又如何禁得了啊?”
“你……”皇帝又哽住了,他发现自己不能说这书是在影射当朝太后,否则人家只会说他是心虚,是不打自招。
小皇帝就说了这么两句话,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嫩。这些王八蛋师傅天天教他做帝王要正直明达、兼听纳谏,却从未说过做臣子的会有多少个心眼。
“朱老先生说得很对,此书写得甚好,哀家也奇怪,皇上您都没读过,为何要想禁它呢?”程凉笑眯眯的向前走了一步,不动声色的接过了皇上刚才站的c位。
朱学士眯了眯眼睛,他很清楚,现在大秦,真正难对付的是这位程太后,而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帝。
“哼,既然书没问题,那该罚的当是砸书坊之人。光天化日之下,如闹市劫掠,
此罪难道不该重罚?”
“该怎么罚,那是京兆尹的事。哀家和皇上都不好插手太多,不过哀家听坊市百姓说,先动手打人的好像是书坊的伙计。唉,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哀家自然是不会亲自去过问的,都是道听途说罢了。不过,朱大人您怎么会亲自跑到京兆衙门来管这件事儿呢?难道这书和书坊,跟您还有关系?”
朱学士承认得很干脆:“没错,墨韵坊是老臣堂弟开的铺子,他向来遵大秦律,安分守己。刚才他来老臣家哭诉,老臣才匆匆赶来,没成想还遇上了太后和皇上。”
程凉点头:“是啊,开个书坊也不容易。挣的都是辛苦钱吧。”
朱学士不知道她想干嘛,只能顺着话头往下接:“糊口而已,如今书坊被砸,他们一家人便生计无着,若是没有老臣帮扶,说不定小儿老母都会饿死。此贼形同杀人,必须重罚!”
程凉有点了点头:“是,是得重罚。只是哀家还有点疑惑,想要请朱学士替哀家解惑。这市面上印一本书的价格可不便宜,光是纸墨和刻板就得三两多银子,再加上人工、校对和书稿的本钱,一本书的成本就在五两银子上下。墨韵坊这几日送出近千本书,这可是几千两银子买卖。即便是像您这样的翰林院大学士的俸禄也得要两三年吧。”
朱学士的脸一下子黑了,他万万没想到程凉会从这个角度来迎战,他的计划、说辞全部白费不说,还陷入了一个很微妙的话题之中。
墨韵坊送书之事是瞒不住的,程凉也不纠结书的问题,她现在说的是银子。顶点小说
“朱学士,您说墨韵坊挣得是糊口钱。可哀家这么一算,连几千两银子都能随便往外撒,在长安也算是富商手笔了。可户部的商税册子里,好像没有墨韵坊的名字。哀家着实想不透,是墨韵坊欺骗了学士和朝廷呢?还是他们的银子别有来处呢?”
朱学士只觉得后背起了毛毛汗,他强行镇定:
“墨韵坊只是个书坊,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而已。雇主给银子让他们印书散发,他们就做这件事。印书的成本,自有雇主承担。”
程凉抚掌叫好:“好啊,真是好。哀家太感动了,没想到我大秦还有如此品性高洁之人。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哀家本以为只有古之圣人能做到。没想到如今我大秦亦有这样的人。梁买,你等会一定要让那掌柜的说明白雇主是谁,不光身份,身高、长相,住在哪个客栈也要问清楚。如此人才,不该不被朝廷所知。大学士您觉得呢?”顶点小说
朱学士脸胀得通红,他觉得个屁啊!
这书就是翰林院的人写的,雇主就是他朱庸本人,银子也是他和老宋出的。这婆娘非要查下去,翰林院每个人手上都不干净。
仁宗爷给翰林院学士的优待实在太多了,天下读书人没有不想做学士的。那里虽然看起来是个清水衙门,但实际上孝敬、润笔、求字、求画、求名声的人多了去,他们的额外收入不亚于六部中最肥的吏部、户部和工部。
而且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读书、写文、参加各地文会,哪怕请客喝酒、聚众论诗都不用花自己一分钱。只要人到场,其他事情自有地方官和地方富户安排。伺候得高兴了,写封扬名的文章;伺候得不高兴,写一封辱没的文章。
影响力之大,谁人能不忌惮?
先帝爷崩得也不是时候,要等小皇帝再大几岁,怎么轮得到这俩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来对翰林院指手画脚?
朱学士脸色红了一阵,又转得铁青,腰背一挺,傲然抬起下巴:“程太后,老夫劝你莫要欺人太甚。否则,难保不会连带你们程家一起,留下万世的骂名。”
程凉笑了:“哀家身为大秦太后,心中所想便只有千里江山,万众黎庶,区区名声,又算什么。朱学士,你们翰林院熟读圣人之书,可曾听过‘了却君王天下事,何计身前身后名’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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