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某个星期天的晚上,人群是要前往伯明翰街的圣光教堂做晚间的祷告——中产们拥有的资产让他们对神明的信仰更加虔诚,教会活动对女人们而言是真正的洗礼,而对男人们而言仅仅是加强彼此之间利益交流的工具,他们在教堂这样神圣的地方交头接耳,不停讨论生意。
克莱恩眼神恍惚之间,男人们之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背影看起来足够高大,肩膀足够宽阔,健美的体型在人群中看起来和其他瘦弱者们格格不入。
那是我,克莱恩心想。
——眼神恍惚的那一刻,时间已经一晃来到很多年后,同样是这样的雪夜,同样是落雪的街道,同样是失去了喧嚣的人群,他不可避免的成为了他们的一员。
那背影的动作代表着他正在熟络的和其他人打着招呼,动作本身的自然程度代表了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对于他这样家庭出身的人而言,和三教九流产生社会交际就像喝水那么简单。
我并不喜欢,克莱恩心想。
他看着自己偶尔会展现侧脸的背影,已经从那张标准的半张笑脸上看出正在内心疯长的厌恶。
我讨厌那样的笑容,克莱恩心想。
他进入社会之中,遵照着既定的社会规则生存,享受了社会规则带给他的便利,也承受着得到享受便利所带来的代价——因做出太多违心之事而导致自我产生了内心的谴责。
内心的谴责如同噩梦,自出现那一刻起便日夜煎熬,不再停歇。
只要生活在这个社会中,大部分事情就注定不可避免——这是爷爷和父亲告诉过他的事,也是他大半生笃定的人生信条。
他按照这样的人生信条生活了很多年,那时他并不认为这是错的——他没有思考过这样的人生信条是对是错,仅仅是被生活的惯性推着向前走,仅仅是因社会规则给予他的便利而从未对信条的对错进行追究。
成年之后,他拥有了自己的事业,成为了沃克街的警长,他因职业的特殊性而不可避免的一次又一次面对自己必须做出的违心抉择。
违心的抉择一开始是很难做出来的,可只仅仅做那么一次出来,之后的每一次都被潜意识的趋利避害当成了理所当然。
直到遇到了陈宴,直到因承认了杀人的罪责而被关进亚楠市公立监狱,那天晚上,他开始拷问自身——
我所做的事情,我所坚守的人生信条,到底是正确的吗?
不是正确的。
他已经得出了结论。
是错误的。
他万分肯定。
‘现在,即便我即将死去,也已经拥有了超脱一切的机会。
我将不再受到社会规则的约束,甚至不再受到更高级规则的束缚。
我是自由的。’
眼前的世界里开出了无数纯白色雪花,那些卑微到足以被任何人忽视的细小造物在半空中绽放,直到占满了整个视野,直到花瓣延伸到了他的瞳孔里,直到一根纯白色的冰刺花蕊扎进他的晶状体,在他眼中生根发芽。
极端的危险降临自身,克莱恩已经严重超载的大脑完全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冰花刺穿了整个身体——他的意识在转瞬之间被无数冰刺花蕊完全贯穿,陷入一片冰花铸成的冰刺炼狱!
与此同时失控暴涨,克莱恩心神一片混乱,失控在思维发生混乱的同时再次突破了某个阈值,内心徒生的暴虐几乎将理智完全吞噬,他在这一刻只差一步就会彻底失去自我。
仅存的理智开始寻找求生的出路,理智带着他的意识沿着冰刺炼狱的缝隙前进,意识体中因撕裂而产生的血花将整个炼狱瞬间染红!
仅仅由一层理智包裹的几近失控的意识漫无目的向上疯狂冲刺——他记得那是太阳的方向,他知道太阳能够融化寒冰!
因痛苦而扭曲的视野不知持续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终点——冰刺的缝隙之中透进来了一丝日光!
可现在明明是晚上,从哪来的日光?
下一刻,不顾一切只为求生的意识冲出了冰刺炼狱。
克莱恩抬头看向天空,正如他小时候每个祈祷日都会做的那般。
他没有看到所谓
的圣光。
他仅仅看到一轮黑日!
目光颤动之间,黑日已然降临在他面前,于是他终于看到,黑日周围散发的亮光并非日光,而是一只环绕着黑日,咬着尾巴,正在吞噬自我的白蛇!
在克莱恩看向白蛇的那一刻,白蛇也睁开了眼。
它的眼睛里没有眼球。
那是一颗死者的眼睛。
在和白蛇对视的那一刻,暴涨的失控完全吞噬了克莱恩的一切理智。
克莱恩的意识开始沉沦——无止境的向下坠落发生了,但他并没有感觉到害怕,反倒变得平静起来。
‘终于结束了。’
意识里诞生了模糊的念头。
‘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意识沉沦之间,冥冥中有模模糊糊的声音间断出现——
“卧槽!克莱恩怎么融化了!”
“我!我不知道啊!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这芯片……他脑浆里长出芯片了!”
“卧槽!这芯片怎么烧起来了!这么多血!脑浆怎么也烧起来了!”
“这颗生物质芯片过载太严重了!我得给芯片降频……但我没有能接入这种芯片的数据线啊!”
“草(四声)(恶狠狠)!到底能不能搞!你不是能用无线吗?!”
“我……我尽量!”
“这位姑娘,你只有3分钟时间——距离他彻底腐坏,只剩下最多3分钟时间,3分钟过后,我会出刀。”
“成了!”
画面飞速倒退。
克莱恩感觉自己忽然开始向上升。
与此同时,黑白世界中的黑日飞速倒退,几乎在顷刻间离开了自己的视野范围,冰刺炼狱缩回漫天纯白雪花之中,熟悉的伯明翰街再次出现在他面前。www.
几乎不可能存在的一丝理智在控制意识的一瞬间,克莱恩夺取了生物芯片的使用权。
‘我回来了。’
‘开始再次确认自我,以稳定生物芯片的晕在状态。’
克莱恩付出了对抗失控的努力的一瞬间,一个声音清晰的出现在他耳畔:
“他们迟早要遭天谴。”
这是父亲曾经对克莱恩说过的一席话。
父亲是对着那些在礼拜日前往伯明翰街小教堂进行祈祷的人们说出的这句话。
记忆开始重新确认克莱恩的自我。
在这声音出现的同时,克莱恩眼前伯明翰街的不远处画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尚且还算年轻,并没有如他熟悉的那般佝偻,那身影出现在准备前往伯明翰街教堂做祈祷的人群之中,右手并未如往常一般习惯性的放在腰间靠近枪套的位置,而是拿着一只精致的深褐色石楠木小烟斗,时不时的放在嘴边吸上一口。
克莱恩还记得这是母亲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已经用了很多年,以至于盛放烟叶的斗腔已经被劣质烟叶熏得焦黑。
父亲出现在了记忆里,于是面前的整个画面更加清晰——
泥泞街道上的浑浊色彩转眼从发霉的砖红色墙壁的墙角攀爬而上,直至将空气染成了暮色,太阳早过了下山的时间,亚楠市的夜晚总是会在冬天时来的更早一些,完全不需吝惜煤气费用的伯明翰街早已在暮色降临之前点亮了路灯,所以克莱恩看到的暮色来自烟囱之上的部分。
他小时候最喜欢从这个角度观看天空。
这样的喜好完全没有来由。
父亲是个正义的人,克莱恩心想。
对父亲的追忆让克莱恩找回了一部分自我,于是更多的理智回归了,那些聒噪的、像是紊乱无线电波一般嘈杂到无法分辨的声音也如惊鸿一般掠过克莱恩的意识:
“咦(四声)!脑浆子熄火了!”
“嗯,已经完成了降频,解除了芯片的超频状态,删了一堆错误代码……但之前超频的时间太长,你看他这个地方都烧焦了,估计即便救回来,也活不长了。”
“真不行换个脑机?”
“进行脑机植入手术的前提是生理状态健康,意识完整且没有精神类疾病,他这个样子……即便换了脑机,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个赛博精神病,不可能正常了。”
“唉……”
这些声音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呢喃呓语,克莱恩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克莱恩只知道,既然已经
拿回了一部分意识的主动权,就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完全清醒过来。
当克莱恩再次强行调用注意力,色彩便在眼前的画面中飞快铺张——
路灯表面的铁红色锈蚀沿着灯杆向上攀爬,一转眼到了灯帽,那些并不美好但足够真实的色彩朝着灯帽之外的方向一跃而出,在半空中炸成一团散花。
铁锈散花像烟花一般在半空中爆开了,烟花的粉尘纷纷扬扬落在行人的肩头,将男人们的绅士服染成庄重的黑色,让女人们颜色并不鲜艳的冬裙看起来足够鲜活。
烟花的粉尘在接触到了孩子们,于是整个画面开始拥有了声音——雪落在地面之上的声音,行人们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孩子们的嬉闹声,大人们的窃窃私语声,街道旁边暖气管道里快速流淌的热水声,暖气管道外部管道壁上方被行人们惊醒的猫跳上房顶发出的轻微“砰”然之声……
今天是祷告日。
视野随着心念转动,克莱恩看到了自家的餐桌,餐桌上的食物一如既往的鲜美,不但有烤至金黄的小麦面包、苹果口味的奶酪和小牛排,还有平常不常吃的烤麻雀、烧羚羊腿和鹿的护心皮。
每次在开饭前,母亲都会祈祷,并告诉克莱恩,这是来自圣光的馈赠。
克莱恩仿佛再次坐到了桌前,听着父亲和爷爷日常的拌嘴,他的目光总是会在此时落在母亲身上,他祈祷母亲快点坐到桌上,因为父亲和爷爷在拌嘴过程中流露出对彼此的隐晦敌意让他十分恐慌。
灯光给餐桌上的食物染上了一层暖色,祈祷完毕之后,母亲给大家分餐,于是愉快的晚餐开始了……
一切都鲜活起来。
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
克莱恩抹去眼睛里流出的泪水,意识里诞生出一股怨愤。
执行人手术切割了他的情绪,所以当他再次面临往日温馨的一切时,他明明知道这场面是温馨的,却完全没有半点“温馨”的感觉——仅仅只有身体诚实的做出了对情绪的反应,内心却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变化,这样的感觉已经远远超过了“糟糕透顶”。
他很快消除了这股怨愤,而“消除任何情绪”的力量同样是执行人所拥有的能力,他可以让一切的负面情绪在转瞬之间烟消云散,并且没有任何副作用。
而现在——在大脑中生物芯片出现问题的现在,在他动用生物芯片力量强行消除怨愤的情绪之后,失控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顶点小说
‘我……这股失控完全无法抵抗……’
‘我……救不回来了。’
克莱恩没想到这一刻会来的这么快。
‘我不甘心……’
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再次强行调用起生物芯片的力量,强大而奇异的脑电波快速出峰,唯心的力量在这一刻达到顶点。
这一刻的最后一瞬间,克莱恩平静了下来。
更多关于他身份认同的记忆画面出现了,这些画面加固着他对【自我】的认知,并以此来消除生物芯片冗杂的有害数据。
直到一幅与众不同的画面出现在他面前——
父亲不知道从谁那里带回来了一副天神州艺术字,装了画框挂在家里,克莱恩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询问父亲,父亲用天神舟语告诉他,那副艺术字写的是:
《坐地日行八万里……》
后面呢?
后面忘记了……
这幅艺术字是谁送的来着?
父亲似乎说过,但那名字对于幼小的他来说太过拗口,以至于记忆在此已经几乎完全模糊了。
克莱恩苦思冥想,终于回忆起了几个音符:
好像叫什么安迪……对,好像是叫安迪。
安迪是谁?
克莱恩记不清了,但这并非因为自己的意识出了问题,因为在看到这副艺术字的同时,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力量被加固了——仅仅是“看到”这副艺术字本身,竟然让他的意识在生物芯片重新上线!
直至此时,他甚至已经能够睁开双眼!
克莱恩略显激动的睁开眼睛,便看到面前正站着三个完全陌生的不速之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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