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气温骤降。
空气里的那股湿寒，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当真算是煎熬。
尤其是坐在屋内，比坐在外面还要让人难受。
一大早。
钱谦益刚至公房，犹如进了冰窖似的，忍不住就是一哆嗦。
“来人，快升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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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吏一连点了七八个炭盆，随着木炭由黑变白，这屋里总算是暖和了些。
片刻，史可法、高弘图、马士英三人，也相继来了。
几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
不多时，便有人抱着一大堆折子进来，按照几人各自负责的事情，将相应的折子摆到他们桌子上。
史可法主要负责兵部和礼部的事情。
他拿起最上面的折子，翻开一看，眉头便不禁皱了起来。
“元辅。”史可法拿着折子走向钱谦益：“兵部请求拨银三百万两。”
“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钱谦益惊讶的接过折子翻看起来。
原来，随着长洲岛上的造船厂进入收尾阶段，负责筹备水师的右军都督府，雄心壮志的提出了一个大造舰艇的计划。
他们打算，在五年之内，建造十艘三千料的主力战舰（注：料是古代船只的计量单位，换算成现代船只的排水量的话，约计一料=0.3吨，三千料排水量约计900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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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主力战舰之外，还有三十艘1500料至2000料的中型福船，以及1000料以下的如海沧船、车轮舸等冲锋船和运输船共计一百艘。
三年之内，想要建造如此多的舰艇，仅凭一个造船厂是不够的，所以右军都督府，准备在惠州府、广海卫两地，再新建两个造船厂。
“他们心倒是够大的。”钱谦益不满道：“如今国事艰难，哪有这么多的钱给他们糟蹋，打回去吧。”
史可法犹豫道：“广州临海，圣上如今驻跸在此，水师要是一艘船也没有，也不见得是好事，要不，还是稍微给一点吧。”
钱谦益最不爽有人反对自己，当即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勿要再说，不给，一文钱都不给。”
史可法暗叹一口气。
很快，请求拨银的折子，又原封不动的回到了兵部。
“大人，这怎么办？”
瞥眼手下，吕大器毫不在意道：“爱怎么办怎么办，是内阁不批钱，又不是我兵部扣着不给，他们要怪也怪不到咱们的头上。”
按照林平定下的规矩，五军都督府要用钱，先制定一个计划表出来，详细列明每一笔钱的用处，而后上呈军机处，军机处核准之后转交兵部，兵部再以此跟内阁要钱，内阁若是同意了，户部便拨钱给兵部，再由兵部发放给五军都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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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套流程，虽然繁琐，会导致办起事来麻烦一些，但一可借文人之手制衡武人，二可使文武之间无法形成利益一致，如此可最大限度的保护皇权。
右军都督府也明白，内阁决然不会痛痛快快的就批钱，所以他们才狮子大开口，为之后讨价还价留个余地出来。
但右军都督杨廷麟是万万没想到，内阁那边竟然如此不给面子。
是，三百万不是个小数，但于情于理，你好歹先压压价啊，连价都不讲直接就拒绝，这不妥妥的看不起人吗。
杨廷麟气不过，跑来内阁寻说法。
钱谦益拿着首辅的架子，甭管杨廷麟说什么，他就两字：没钱。
那副不拿正眼瞧人的样子，惹的杨廷麟差点没动手。
万幸。
杨廷麟还有着几分理智。
他忍着怒火，回到五军都督府，立马就上了道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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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林平就将内阁四人叫进了宫中。
“钱大人，杨廷麟跟朕告状，说你故意为难他。”
见皇帝笑呵呵的，似是没有生气的意思，钱谦益安下了心，义正言辞道：“皇上，实非臣故意为难右军都督府，实在是他们要的太多了，三百万两银子，都足够朝廷一年开销了。”
林平笑着道：“做买卖嘛，他开个价你再还个价就是，哪有人家刚一开口，你就说不卖的道理，如此行事也太过霸道了。”
一听这话，钱谦益连忙改口道：“此事是臣独断了些，臣知错，稍后臣就让户部拨钱。”
“嗯，就打个对折吧，也不能他们要多少就给多少。”
“臣明白。”
“皇上。”高弘图此时道：“如今朝廷一应开销，都是源于新铸的钱，如此大量铸钱，会不会导致新币最后如宝钞似的。”
“不会。”林平果断道：“宝钞之所以会印的越多越不值钱，是因为宝钞本身就是一只纸，纸本来是不值钱的，但朝廷赋予了它货币的属性，所以宝钞才有了一定的价值。”
“而宝币不一样，宝币的价值，并不是由朝廷赋予的，它的价值，来源于本身蕴含的金、银、铜等贵金属，金属是有量的，百姓并不会因为市面上流通的银元和铜板太多，而就去大量抛售手中的银钱，所以不管朝廷铸造多少钱币，宝币也不会如宝钞那般，变得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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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钱发行的太多，肯定是会有影响的，比如会造成钱币贬值，钱一贬值，购买力就会降低，购买力一低，物价就会上涨，所以朝廷也不能无休无止的铸钱。”
林平说的头头是道，内阁四人却是一头雾水。
瞅着他们那懵逼的样子，林平话音一转道：“总之，两三年内，不管朝廷铸多少钱，肯定是没什么影响的。”
说完这句，林平本来就想翻篇的，却没曾想，他说的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却是勾起了高弘图的兴趣，只听他问道：“皇上，那为什么会没影响呢？那为什么之前宝钞，会变得一文不值呢？”
呃！
林平将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给高弘图解疑答惑道。www.
“宝钞之所以会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纸，就如朕刚刚所说的，其根本原因，是因为宝钞本质是一张纸，纸是不值钱的，它之所以能成为货币，是朝廷给这张纸赋予了一定的价值。”
“如洪武年间，宝钞刚刚发行时，百姓可以用宝钞来交税，也能用宝钞从朝廷手中换到实打实的银子，可在洪武之后，因为滥印的缘故，导致市面上存有大量的宝钞，而朝廷手中又没有那么多的金银，使得百姓就无法再用宝钞从朝廷手中换到金银了。”
“如此，宝钞的价值就大幅跳水，朝廷见此，又不在接受百姓用宝钞来交税，这就使得宝钞变得更加不值钱了，如果当时朝廷能停止印刷宝钞，慢慢的用真金白银逐渐回收百姓手中的宝钞的话，那宝钞还能保持一定的价值，可惜，朝廷不明白这个道理，依旧在大量印着宝钞，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印的越多，宝钞便越不值钱，宝钞不值钱，百姓自然就不愿意接受，他们不接受，那宝钞就没有了货币的价值，最后只能是沦为废纸一张。”
高弘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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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饮口茶，接着道：“而宝币之所以两三年内印的再多也无影响，其主要原因是因为，当前宝币基本都是在兑换旧钱，在这个过程当中，朝廷虽然铸造了大量的钱财，但同时也收回来了大量的钱财，这一出一进间，市面上流通的钱财总量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并且，在当今这个阶段，新币多印要比少印好，宝币印的多，市面上流通的就多，这可助使宝币尽快的取代旧币。”
高弘图点点头：“陛下说的，当真令臣耳目一新，小小的钱币，竟然也有这么多的学问，以前从书上可从未看到过。”
林平道：“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大学问，四书五经太过狭隘，治国万不能只秉持圣人之道，你等也要多学一学平常看不上的旁学杂道，就如蕃夷的西学，其就有着大学问。”
一听又扯到西学上了，钱谦益赶忙打住这个话茬道：“陛下说的是，臣等记住了。”
林平睨了他一眼，接着道：“叫你等来，朕还想跟你们商议商议这云南的事。”
云南的事？
云南又起什么事了吗？
几个互相看看，皆是一头雾水。
马士英试探问道：“皇上，这云南是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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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想在云南推行改土归流，内阁尽快挑选一批官吏，留备待用。”
史可法又惊又忧道：“皇上…这…这会不会再激的那些土人再生动乱。”
改土归流，始自明成祖朱棣，当初，贵州思州、思南两部土司作乱，朱老四平定叛乱之后，便废除这两地的土司，将他们麾下的土人，直接造册编民，直接由朝廷进行管理。
至此之后，这两地再未发生过叛乱，如此行之有效的法子，可以说是彻底根除土乱的良策，朱棣之后，大明历代帝王都想在大肆西南推行改土归流，但朝廷往往一有动作，云南、贵州、广西、四川的土司们，就联起手来逼迫朝廷。
这些土司头人，世代承袭，父死子继兄亡弟承，他们有着极大的自主权，可以自行制定赋税，自由征召士兵，随意任免治下宣慰司的官员，可以说，除了天子这个名头之外，他们跟皇帝没有区别。
而改土归流，就是将他们手中的人事权、行政权，财权和军权，全部都收归于朝廷，由朝廷派遣流官，直接管理那些土人。
权利这东西，一旦沾上了，谁都不会愿意轻易放手的，从那些土司手里夺权，他们必然会生出愤慨之心。
以当前的情况，一旦这西南再起大的动乱，对于朝廷，将会是致命一击。
钱谦益、史可法、高弘图、马士英四人，对此都十分的顾虑。
林平却是不像他们这般畏手畏脚，只见他豪迈的一挥手道：“自太祖开国以来，这西南就从未安稳过，那些土人，隔个几年就要跳出来闹上一次，往往是朝廷大军来了，在这西南地界杀个人头滚滚，他们老实个一段时间，等大军走了之后，便又有宵小跳出来作祟，如此反反复复，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如今朝廷根基就在南地，这土乱必须得彻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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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
皇帝似是铁了心，钱谦益和马士英便不说什么了。
唯有高弘图道：“皇上，土乱的确是个麻烦，可臣觉得，万不能操之过急，不然，若是逼反他们，再生一场奢安之乱，恕臣直言，以当今朝廷的实力，怕是无法扫平他们。”
“不，依朕看，如今却恰恰是彻底解决此祸事的绝佳机会。”林平解释道：“那些有勇气造反的，在奢安之乱的时候，大多都被杀得差不多了，如今剩下的这些土司，对朝廷大多都心怀惧怕。”
“其次，就算他们敢造反，也不见得就有多少实力，当年，这西南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这些土人是损失惨重。”
“朕已经令锦衣卫摸过他们的底了，云南各部土司所有兵力加起来，不过才区区十余万左右，而贵州和广西两地，大土司基本都被杀绝，剩下都是些实力薄弱的小土司，根本不足为惧，他们乖乖听话还好，若是真的敢凡，朕也有信心能平了他们。”
“这事现在要是不办，等过个两年，待这些土人缓过了这口气来，那时才算是真正的棘手。”
不在等高弘图说什么，钱谦益便道：“臣明白了，臣立刻就令吏部挑选人才。”
林平满意的点点头。
两日后。
云南一众土司抵达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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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他们的到来，林平表示了热烈的欢迎，晚上的时候，他摆下美酒佳肴，在宫中宴请这些头人。
席间，林平嘘寒问暖，一直不停的跟他们唠着家常，对这些头人表现出了极大的亲善来。
不过，这些土司们，却是没有感到高兴。
他们皆都明白一个道理：无事献应勤，非奸即盗。
皇帝上赶子的赔笑脸，那必然是没好安心。
果不其然。
待到宴会临近结束时，林平终于图穷匕现。
“诸位头人，你等觉得这广州如何？”
瞅着皇帝那笑眯眯的模样，诸人心头一紧。
一时之间，没人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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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十分尴尬。
林平呵呵一笑，自个给自个找个台阶道：“朕看这广州不错，诸位不妨在这广州多走走多看看，朕在这城里，已经令人给你们准备好了宅子，你等就安心住着，不用顾虑其他，若是想家人了，也可让他们一同前来。”
众人一听。
面色立马变得难看。
果然。
果然是没憋好屁。
叫他们来广州，果然是就没打算再让他们回去。
虽然从云南来的时候，不少人心里就已经被扣留的准备，可此刻林平当真这么干了之后，许多人的心里依旧是禁不住的燃起了怒火。
林平环顾一圈。
见他们一个个的，皆都变得不高兴了，当即他这脸，也是慢慢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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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诸位头人可是不愿意。”
话里的冷意，丝毫不加掩饰。
龙在田犹豫一二，终还是第一个起身道：“陛下天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林平这才稍稍露出了笑容。
那些小土司见此，立马也都起身表态。
最后，只有一些实力不强不弱，算是中等的土司，以及盈江刀氏和南甸龚氏，加起来约计四十余部土司，依旧没有出声。
林平扫了他们一眼，倒是也没有再辞他们，只是不冷不热道：“汝等回去之后，不妨好好想一想，朕觉得，这广州没什么不好，你们在自个寨子里，就算是称王称霸又如何，还不是终日就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打滚，天下这么大，有时候也得睁开眼来看看。”
意味深长的说完，林平便让他们离开了。
从宫中出来，一众土司立马就叽叽喳喳起来。
有惶恐不安一直问其他人怎么办的，也有心生不满低声咒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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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在田叹口气，独身一人离去。
刀氏冷着脸低声道：“这小皇帝看来是真想对我们下手了，怎么办，咱们不能就这么任人宰割吧。”
龚氏头人道：“都到这广州来了，还能怎么办，算啦，认命吧，你看看，当年贵州和广西那些人，跟着奢崇明和安邦彦作乱，最后呢，整寨整寨的被屠光了，明军不好惹，以后能在这广州过太平日子，也算是不错了。”
“你看看，不管是咱们苗人还是彝人桐人，这祖祖辈辈都没少生事，结果那次不是被大明杀得服服帖帖的，咱们就是斗不过汉人，我劝你啊，也别多想什么了。”
刀氏阴着脸，仍旧不忿道：“凭什么，当年老子，先是帮着他们平了奢崇明和安邦彦，现在又帮着灭了吾必奎，这朱家皇帝不念好就算了，现在还琢磨着要算计我们，照汉人的话说，这不就是无情无义吗，干脆，凭个鱼死网破算求，谁也别好过。”
龚氏一听这话，连忙警惕的左右看看，眼见周遭无人注意，他松了口气的同时，立马往旁边一个闪身，和刀氏拉开几米距离道：“你想找死你就去，可别连累我。”
说完，龚氏一溜烟就跑，转瞬便没了踪影。
那速度之快，就跟有人想把他怎么着似的。
刀氏气的牙痒痒。
也不知他是气的龚氏，还是皇宫里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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