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知了的声音在院内的大树枝丫间不停地叫唤,闷热的天气莫名地让人心烦意乱。
云府书房内,一名身姿端正的少年正坐在书案前提笔疾书。
他的神态极为认真,每一笔都格外的郑重,手下所写的东西仿佛对他而言非常的重要。
吱呀,房门被人给推开。
挎着篮子走进来的妇人发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玉簪,肤白貌美,她身上穿着一袭水蓝色的金边琵琶襟外袄,脚上穿一双软底珍珠绣鞋,气质清冷,看着婉柔婉约。
书案前的少年抬眸朝着她看过去,看到来人后喊道:“娘亲。”
徐念卿将手中的食篮放下来,随后走到了少年身旁,柔声问道:“昱哥儿,你在做什么?”
“我在给姑母写信。”云昱衡露出一抹笑容。
他的脸颊有两颗小小的梨涡,看起来有几分稚气,但是眉眼间却带着几分英气,他承袭了父母优秀的容貌。
在说起写信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的神态非常的认真,很显然给姑母写信这件事情,对他而言是非常重视的。
徐念卿晃了一下神,感觉有时候缘分真的很神奇。
分明云倾绾没有与昱哥儿见过面,他们之间仅有书信往来,可昱哥儿却非常的亲近她那位未曾谋面的姑母。
他们通信已有好几年的时间了,每回都会洋洋洒洒地写上好几页。
小到身边的趣闻,大到周边的事情,昱哥儿全都要告诉云倾绾。
恍惚间,徐念卿又听到云昱衡的声音传来……
“娘亲,姑母上次的来信上说,让我们有空去她那里玩,她还说大伯和伯娘都在那里,我都还没有见过景安和知宁,听景安说他最近已经开始进入军营学习,我也不能落后太多,最近每日师父都在夸赞我的武艺又长进了不少……”
说了半天之后,云昱衡才发现徐念卿正在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朝着徐念卿走过去,“娘亲,你在想什么?刚才我说的话您有没有听到?姑母让我们去她那里玩。”
徐念卿回过神来,“嗯,听到了,这件事情你爹知道吗?”
“知道!今日早晨他出门的时候,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云昱衡眼底满是期待,他早就已经对书信中他们所说的内容心生向往。
“等你爹回来,我问一问他的意思。”徐念卿站了起来,说道:“你继续写信吧,娘亲熬了点解暑的梨子汤,你写完信赶紧喝了。”
“好的,娘亲。”
云昱衡应声之后,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专心致志地开始写信。
夜晚,云离萧回府。
用过晚膳之后,两人在房间里,徐念卿替他宽衣的时候,问道:“今天早上昱哥儿是不是告诉你了?他们……让我们去南顺。”
云离萧愣了一下,神色淡淡的应了一声。
两人一时间无言。
片刻后,云离萧抬眸看徐念卿,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徐念卿沉默着没有说话,不过脑海中却是开始恍惚起来。
当初姐姐让她暂且先留下来,日后她会再做打算,可是如今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任何的音讯传来,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徐长宁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其实她早就已经知道自己被骗了,徐长宁以父母遗骸的下落欺骗她留下来,为的就是不想让她与她争夺玄医门的东西,因为徐长宁知道比不过她。
后来哪怕她知道徐长宁在天阙谷的惨状,也没有动过前去救她的念头。
徐长宁如今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全都是她咎由自取。
后来的日子里,她本应该离开云府离开云离萧身边。
可那时候云离萧待她极好,嘘寒问暖,温柔体贴,全都是她从小未曾感受过的关爱,她一时贪恋这份美好便留了下来,没想到转眼间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她不但和云离萧有了昱哥儿,如今还……
云离萧一直以为她是姐姐徐长宁吧。
这是埋藏在他们之间最大的一个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揭穿,每当想起这件事情之时,她总是有些惶惶不安。
若是云离萧知道她并不是徐长宁,会如何看待她?他又是何等的愤怒她这么多年的欺骗,这些事情她几乎都不敢想。
如果她们一直在天裕这里,或者这件事情可以瞒着一辈子。
可偏偏云倾绾又让前往南顺,她心中隐约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件掩盖多年的事情,马上就要揭穿了。
她不愿去南顺,能够这么一直下去就好了。
毕竟在长久以往的相处当中,她早就已经对云离萧日久生情,并不想和他分开,她宁愿一辈子都顶着徐长宁的身份而活。
云离萧握住徐念卿的手,说道:“长宁,天裕帝对我们心存芥蒂,我在这里毫无仕途可言,我们也只能这样了,我倒是无所谓,可昱哥儿怎么办?难道他日后长大也如同我一般碌碌无为?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我们也要替昱哥儿想想。”
想起自己的儿子,徐念卿眼眸微微湿润。
“虽然我们与绾儿有些不愉快,可我们到底都姓云,想必她是不会那么小心眼针对我们的,总之……去南顺比现在在天裕这里更好。”
云离萧眼眸落在徐念卿脸上,看着她的每一分表情变化。
徐念卿垂下眼睑,脑中思绪纷乱。
如今云倾绾贵为南顺皇后,且对昱哥儿的态度也不错,并无半点介怀,哪怕是她和云倾绾有什么恩怨,都是她们的事情,云倾绾应该也不会迁怒至昱哥儿,她不能那么自私……
片刻后,云离萧开口道:“我今日已递交辞呈,我们去南顺吧。”
沉默片刻,徐念卿点点头,“嗯。”
她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并未告诉云离萧,徐念卿伸出手轻轻的抚上自己的肚子。
为了昱哥儿,为了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哪怕是去南顺充满着不确定的危险,她也必须要压下心底的恐慌前去。
……
翌日,云离萧出门了。
徐念卿给儿子送完吃的东西,又陪着他温习了一会儿功课,才起身往后院走去
。
既然要离开天裕,那自然是要开始收拾东西。
她将府中的丫鬟都喊了过来,命她们把值钱的东西都清点出来,有些不方便带走的就变卖出去,尽量轻车从简,这样路上也不会太过劳累。
而且他们府中的丫鬟,或许也不过带上那么多,他们去往南顺前路如何尚且未知。
还有下人们的处置等等事情,都要仔细地操劳。
三年前,祖母苏氏离世,如今云府后院全都由她所掌管,这些事情自然也由她来盯着,每一样都不能有疏漏。
“夫人。”
这时候,徐念卿的贴身丫鬟手中拿着一封信笺过来,恭敬地说道:“方才奴婢在床底下找到一个小匣子,上面有一个小锁,我们砸开了锁之后就发现里面有一封信。”
徐念卿疑惑地拿过来看了一眼。
素色的信封有些微黄,上面没有任何的落款署名,并不知道是给谁的。
可这样小心地锁在箱子里,想必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难道是云离萧的信?
好奇心驱使之下,徐念卿打开了信封,将里面的信笺展开看起来。
徐念卿看清楚信笺上的内容,面色猛然间煞白起来,身子也止不住的颤抖,整个人犹如被抽去了灵魂一般僵硬在原地。
这是一封自十年前由天阙谷送来的信!
“夫人,您的脸色很难看,您没事吧?”丫鬟看到徐念卿摇摇欲坠,连忙上前去扶她。
徐念卿摇摇头,她木然地拿着信封走回了寝室内。
云离萧回来的时候,发现府中已经收拾出不少的东西,往常会等着他回府用晚膳的女人,今日并不在,只有小丫鬟等候在桌前。
“夫人呢?”云离萧问道。
丫鬟恭敬地回答道:“夫人身子有些不舒服,命奴婢在此伺候。”
云离萧眉头轻蹙起来,他以为徐念卿是因为要去南顺的事情不高兴,他晚膳也没有用,起身前往寝室。
屋内燃着昏暗的烛火,静悄悄的,床榻上有一道纤柔起伏的身影正躺着。
云离萧迈开脚步走过去,他伸出手掀开帘子坐在床边,“长宁,你身子不舒服吗?别硬撑着了,医者不自医,要不要给你请大夫来看看?”
徐念卿身子一僵,坐了起来。
她眼眸通红一片,哽咽着问道:“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徐长宁是不是?”
话落,她将手中的信笺放到云离萧面前。
今日的那封信是数年前云倾绾送给云离萧的,上面说了她与徐长宁的事情,徐长宁在天阙谷里,云倾绾在告诫云离萧,让他小心她这个冒牌货。
云离萧愣住,他低头拿着眼前的那封信,神色有些恍惚。
他低吟一下之后,沉声道:“嗯,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为何不说?”徐念卿压制着胸口汹涌起伏的情绪,抬眸看向云离萧,问道:“是不是因为徐长宁不在了,你把我当作她的替身?每日都唤我长宁,是在唤她还是我?”
“我……”云离萧回答不上来。
他最初知道的时候,沉静震惊又愤怒,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原本他是打算挑明这件事情。
徐念卿一直装作徐长宁的样子,他看在眼中便觉得虚伪至极。
那时候他是想要看看,她到底能够伪装到何时,便没有揭穿这件事情。
当初或许徐念卿也害怕被发现,在他得知这件事情疏离她的那段日子,她压根就没有发现他的异样,没想到晃眼间便过去了那么多年。
徐念卿听到他迟疑的回答,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分明就知道自己是徐长宁的替身,因为她与徐长宁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云离萧看着她的时候,自然是将她给当成了徐长宁。
可心却觉得难受又沉闷,她与云离萧十年夫妻,光阴仿佛就像是虚度了一般。
云离萧是否对自己有过半点情?
徐念卿想到这里,便是自嘲的笑了起来。
呵,怎么可能会有任何的感情!
他喜欢的是徐长宁,心中想着念着的也是徐长宁,哪怕是夜夜与她同床共枕,也是将她给当成徐长宁罢了。
又是片刻的静谧。
“你是谁?”云离萧声音暗哑的问道。
徐念卿突然轻轻的笑了起来,眼中有泪,“我是徐念卿,徐长宁是我姐姐。”
云离萧就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她又怎么奢望他对自己有半点情爱在,他喜欢的从来都是徐长宁,而不是她徐念卿。
今日得知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之后,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或许事情揭穿之后,她就要离开了。
从前这个隐患就像是一个无底的漩涡,随时能够将她吞噬其中粉身碎骨,她知道事情终究是会被揭穿的,可没想到这一天居然会那么快就到来。
那个隐藏在他们之间不可说的秘密,终于是彻底的爆发出来了。
徐念卿不敢去看云离萧的眼睛,害怕看到他冷漠嫌弃的样子,她已经贪恋许久的美好,如今也是时候该离开,这一切都不属于她。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坚决地说道:“那就这样吧,这几日我会收拾东西离开。”
说完之后,徐念卿就起身离开。
“徐……”云离萧脸色一变。
因为不曾喊过她的名字,如今出口的称呼都显得有些生份和疏离。
他想要拉住她,徐念卿却避开了他。
看着眼前消失的身影,云离萧怔怔地将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他回到桌前安静的坐着,抬眸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面色凝重。
她真的想要离开?
其实他早就已经忘记徐长宁到底是什么样子,也不记得她当初带给自己的悸动是什么感觉,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他想起徐长宁,脑海中浮起的也全都是徐念卿的样子。
若是不曾对徐念卿动心,哪怕是同床共枕他又怎会碰她。
只是可惜方才徐念卿态度冷漠的说要离开,说得那般决绝,仿佛像是对他不带半点感情。
他不知道徐念卿是否愿意为了他而留下来,也不知道她是否愿意与他一同去南顺。
云离萧重重地叹息,面上满是愁绪。
一夜无眠,第二天鸡鸣声响起的时候,云离萧和徐念卿就起床了。
两人的脸色看起
来都不太好的样子,眼下都有重重的青影。
昨夜徐念卿去了书房,而云离萧则是在寝室内,两人睁着眼睛到天亮,皆是一夜未睡。
云昱衡自从得知他们要去找姑母之后,这几日都兴奋极了,每天都在帮着收拾东西,盼着能够早日见到那位很厉害的姑母,还有他的表、表妹。
只是今日他发现自己的爹娘脸色都不太好,两人像是没有休息好。
云昱衡拉着云离萧和徐念卿,好奇地问道:“爹……娘,你们怎么不高兴?难道你们不想去找姑母吗?”
徐念卿苦笑,她昨夜想了一夜的时间。
她占着徐长宁的位置太久,是时候该让出来,她离开就是了。顶点小说
“昱哥儿,娘亲没有不高兴,你以后和你爹……好好的。”徐念卿说着,情绪便激动起来,她生怕自己在儿子面前丢脸,便匆匆地转身回房。
“爹,娘亲她怎么了?”云昱衡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可是又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娘亲的话,怎么像是在说临终遗言?
云离萧紧抿薄唇,袖下的拳头紧握起来,片刻后,他沉声道:“没事,昱哥儿,你快去收拾你的东西吧。”
云昱衡到底年纪还小,也不知道大人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
他只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见到姑母了,于是,便欢欢喜喜地转身离开。
云离萧正想要下去,一名下来拿着几服药走过来,他恭敬地说道:“老爷,这是夫人命小的抓的安胎药。”
“你,你说什么?”
云离萧恍如被雷劈中一般,他看着那下人手中的药,脑海中回荡着的还是刚才他说的话。
安胎药……安胎……
云昱衡已经长大了,徐念卿又何须吃什么安胎药?
难道她?
云离萧再也顾不得许多,他朝着徐念卿的房间走去。
门已经被反锁起来,徐念卿正在房间里面偷偷的宣泄自己的情绪。
云离萧在外头推了半天,仍旧是打不开门,他心急如焚之下只能直接将门给踢开。
砰!一声巨响之下,房门被破开了,因为力道太大,那门带起一阵烟尘,门还可怜兮兮地坠在门框上摇摇欲坠,要掉不掉的样子。
徐念卿吓了好大一跳,她眼睁睁地看着云离萧迈着步子朝着自己走进来。
他在身前站定,眼眸锐利地盯着她,沉声问道:“你是不是有了?”
有,有什么?
徐念卿呆呆的看着云离萧,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云离萧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再次问道:“你是不是又怀了孩子?”
徐念卿轻轻垂下眼眸,笑容苦涩,“嗯,已经三个月了。”
她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子,这件事情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云离萧,便发生了信件的事情,后来她也就索性没有再说。
昱哥儿跟着云离萧一起离开,她留下一个念想也好。
云离萧心头五味杂陈,他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去将徐念卿抱在怀中,沉声道:“你跟我们一起去南顺吧,昱哥儿需要娘亲,你肚子里的孩子也需要爹。”
徐念卿张了张唇,她想问,那他呢?
昱哥儿需要她,那云离萧呢?他需不需要她?
云离萧似乎是看出来徐念卿的想法,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轻声道:“我也需要你!”
徐念卿没想到云离萧竟然真的这么说了,她的心头像是炸开了一朵烟花,高兴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仿佛像是在做梦。
可是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面色沉下来,闷声道:“你让我一起去,是因为我怀了你的孩子?你是因为孩子才留下我的是吗?”
“卿卿。”云离萧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极其的坚定。
这还是徐念卿头一回,从云离萧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让她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他真的唤了她的名字,而不是长宁。
云离萧说道:“难道你就对自己这么没有自信?”
“我……”徐念卿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自信,她一直觉得云离萧喜欢的是徐长宁。
若是她真的有自信,早就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云离萧继续说道:“我与你夫妻十余年,我们早就已经对对方极为熟悉,当年嫁给我的是你,与我圆房的也是你,后来给我生孩子,替我教养昱哥儿,管着云府的都是你,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他顿了一下之后,神色凛然道:“我早就已经忘记徐长宁了。”
徐念卿先是愣住,随后慢慢的回味起云离萧的话来。
很快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如同一朵盛开的花朵,透着让人沉迷的柔美,云离萧看得心动不已,他目光灼灼地落在徐念卿的脸上,凑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徐念卿没想到云离萧竟然会有这般举动,她脸颊忍不住红了起来。
“卿卿,陪我去南顺好吗?”
“从今以后你是你自己,不再是任何人。”
徐念卿心跳疾速跳动起来,心脏因为云离萧那句话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从今以后她是自己,不再是徐长宁!
徐念卿再也忍不住扑进了云离萧的怀中,云离萧接住她,将她紧紧的抱在怀中。
“卿卿,以后我们重新认识,我不会再将你当成徐长宁。”
徐念卿喜极而泣,她终于是等到这一天了!
……
日子匆匆而过,云离萧与徐念卿终于准备好要前往南顺,他们的东西收拾了几日,如今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出发远行。
她们没有带太多的东西,想着有些东西去到南顺再买。
徐念卿与云昱衡一起坐在马车内,云离萧则是骑马跟随在旁边护着,后面的便是载着行李的马车,还有带着的下人和丫鬟。
原本徐念卿只想留下一名丫鬟,但是云离萧生怕她的身子受不了劳累,执意多留下几名丫鬟,还仔细地替她将马车布置得舒舒服服。
“出发吧。”
马蹄飞扬,一行马车渐渐地驶离天裕都城,徐念卿掀开帘子回头看了一眼。
她当了十年的徐长宁,过去的所有一切像是一场美梦。
如今她的梦醒了,可并没有迎来噩耗。
前方等待他们的是全新的生活,是徐念卿与云离萧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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