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起身,两手撑着向前挪动,每一次动作,五脏六腑都像是在腹中剧烈晃动,等坐到床边时,额上已经出了汗。
距廷杖至今,五日了。
外伤药用的很好,伤口正在愈合、结痂,行动之时带来的不便,逐渐消弭,疼痛也可以忍受,唯有内脏所受到的震动,始终难以复位。
他试图挺直背,五脏六腑顿时爆发出一股牵扯的巨痛,身体竟随之抽搐,满头冷汗地熬过去时,他咬着牙,强行将自己抻直。
卧的太久,关节随之发出清脆响声,这又是一道酷刑,但必须要忍受,否则人便会永久佝偻下去。
慢慢的,他双手放在身侧,低头喘一口气,两只脚插进鞋子里,想要埋身提上鞋跟,胸口受到挤压,肺腑立刻像是被千万根扎了一般。
他僵住不动,等疼痛过去,扶着墙壁站起来,趿拉着鞋,一步步走到门口,抬手靠近门闩。
他想看看她。
但手又慢慢落下。
夜已深,莫聆风疲惫一日,一定已经歇下。
梁上老鼠滚来滚去,“吱吱”叫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门外传来冬虫曳残枝之声,枯叶随之抖动,坠落在地。
他扶着墙壁站立片刻,断断续续听外面“沙沙”之声,老鼠的动静渐弱,似乎是受不住严寒,悄然回洞了。
“下雪了?”他自言自语,低声疑惑。
门外忽然传来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还没有,是风把叶子打落了。”
他心头一震,嘴角不由自主泛起笑意,抬手拨开门闩,迈步出去,一步跨出门槛,莫聆风已经伸手牢牢搀住了他手臂。
游牧卿从暗中钻出来,往里探一眼结茧似的小窦,暗道:“没口福的东西。”
他将门闭上,踮起脚,把臂弯中搭着的一件驼裘批在邬瑾身上,又把一顶貂帽给他扣上。
莫聆风头上也戴着一顶毳毛帽子,笑吟吟的:“这样就不冷了。”
说罢,她从袖子里抓出一颗狮子乳糖,举手塞进邬瑾口中:“身上是不是好痛?”
邬瑾唇齿生香,满口香甜,笑着垂首,抚平衣襟上褶皱,
又将散落在两侧的鬓发塞进帽子里,极力让自己看着整洁一些:“还能忍受,没事。”
鞋子还趿拉着,他刚想弯腰提上鞋跟,游牧卿已经蹲身帮他提上了:“邬通判,我背您。”
邬瑾确实无力支撑,谢过后,俯身趴了上去。
残月已尽,繁星潜踪,远处峰峦起伏成画纸上一笔浓墨,风声贴耳而过,确实是大雪光景。
不到片刻,风定无声,鹅毛大雪扑簌簌落下,顷刻之间,雪满弓刀。
万物都寂灭在雪中,四周静的能听到雪落地之声,也能听到悠长的呼吸声。
他们走到馆驿厨房里去,厨房里火烧的正旺,盛楠搅动锅子里的米粥,扭头对莫聆风笑道:“将军,马上就好。”
灶膛里“噼啪”一声,栗子的香味散发出来。
他们是疲累惯了的人,进入馆驿后,还有余力霸占厨房,把肚子填饱。
游牧卿小心翼翼将邬瑾放到椅子里,盛楠扭头使唤他:“盐罐子给我。”
游牧卿递盐过去,又蹲在地上,拿棍子扒拉火堆里的栗子。
莫聆风解下邬瑾身上披风,取下帽子:“吃一点热粥再睡,还能睡三个时辰,不急。”
她没有因京都中的斗争而消瘦,转身从地上抓回来一把栗子,给邬瑾剥了几粒,神采奕奕道:“皇帝差点被我们气死,可见他没有容人之量。”
邬瑾因“我们”二字微微一笑,嚼碎乳糖咽下,捻一颗栗子在手里:“若陛下有容人之量,就是明君,不必我死谏,也不必你谋划至此。”
他以为的谋划,还在军情一节,并不知莫聆风宛如魔鬼,手段凶狠利落,在众人毫无防备之下,将京都搅的天翻地覆。
转眼之间,热粥就出了锅,丢在里面的干肉已经软烂,盛楠盛一碗,放到莫聆风跟前。
莫聆风推给邬瑾,自己又接一碗,拿汤匙转了转,舀一勺就要往嘴里送。m.
邬瑾连忙伸手挡在莫聆风手腕前:“烫。”
这一动,他疼的险些岔气,但是面不改色,笑微微地收回手:“粥刚出锅的时候要凉一凉,不然会贴着喉
咙烫下去。”
莫聆风放下汤匙,胳膊肘撑在桌上,托着腮帮子道:“听你的,你现在加了通判,能管我这宽州的将军。”
邬瑾笑道:“原来还是官身,那魏王看来也不是去就藩。”
莫聆风站起来,弯腰俯身,嘴唇贴到邬瑾耳边:“他是去送死。”
邬瑾眼前火光层层黯淡,莫聆风身上气息山呼海啸般扑到他脸上,他忍不住闭上眼睛,脸“腾”一下红了,同时感觉自己从京都这个杀人不见血的世界里逃了出来,重新回到熟悉的以莫家为首、混乱无序的世界。
也是一个有她、有风、有光的世界。
莫聆风要退回去,他低声道:“别动。”
莫聆风疑惑地停下,稍稍往后挪了一些,和他脸对着脸。
邬瑾看她乌发,虽只是双髻,却也如云,看她面孔,肌肤如雪,看她双目,亮似火星,再往下看时,见她右边耳垂红肿,似是要生冻疮。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揉捏她的耳垂,随后手掌向上,抚上她的脸,大拇指轻轻在面颊上摩挲,再往上,抚摸了她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
这是他爱的小姑娘。
“生冻疮了,有没有带万应膏?”
莫聆风摇头:“回家就好了。”
邬瑾身上的疼痛像是得了一剂良药,悄然消退,身心愉悦道:“魏王的事,不要胡说。”
莫聆风眉飞色舞退回去:“他是去做节度使,皇帝放权宽州,节度使名副其实。”
邬瑾听到这里,真心实意夸赞一句:“厉害。”
退回元章二十年,为将来忧心不已的莫千澜、赵世恒,对政事避而不谈的程泰山,跋扈贪婪的王运生,谁会想到莫聆风能成长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时候莫聆风还是个嗜甜如命的小孩,动辄牙疼,性情又阴晴不定,身边仅有一个程廷能容忍她一二,唯有胆子是一如既往的大,小小一个人,就能往雄山寺跑。
如今她笑眯眯的样子,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他说不清是哪一个更好,也许都好,因为他都爱。
他舀起粥喝一口,热而不烫,便道:“快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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