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久远的是非,于莫聆风,是从行商口中一首打油诗、小报上的指桑骂槐就能洞悉的灾祸。
于游牧卿,是听完莫聆风所说之后,想到去年莫聆风破格招了许多越州新兵的恍然大悟。
然而对泽尔,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曲曲折折,弯弯绕绕。
他神色苦恼,猜度着官员之间千丝万缕的勾连,然而最后还是想到了小兵没有吃的那条鱼。
他不曾做官,不曾富贵,他和这小兵是一样的凡夫俗子,如果他也在这场大水中,不是鱼食者,便是食鱼者。
但是他知道这般治世,必定会消磨掉百姓对天子的忠诚,转而投向接纳他们的人。
他抬头看向莫聆风,感觉莫聆风在宽州撒下了一张天罗地网——不仅仅是宽州,也许是天下,她的眼睛透过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这天下的一举一动,一旦有任何利于自己的事情发生,她立刻就会出手。
这种感觉让泽尔很不舒服,同时隐隐有恐惧之感。
并非怕死,而是他不知道自己在莫聆风的网里是什么样的猎物,将要用在什么样的地方。
他没想过自己只是莫聆风这张网上的一个点缀。
热气随着洞开的门一点点透入屋中,他的伤口开始发烫、发痒,豆料上的灰尘和草屑浮在射进来的光束中,翻飞不止。
莫聆风逆光坐着,身体和影子一起,变成了巨大的黑色的捕食者,落到了泽尔身上。
屋外传来几声雁叫,将泽尔从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中拉扯出来,他收拢心神,垂着头,目光落在腿上,直言道:“你不杀我,我亦不会服你,父兄之仇未报,岂能屈服。”
莫聆风看着他一动脑袋,满脑袋的小辫子也跟着一起动,甚觉有趣,开口之前,先笑了一声。顶点小说
随后她站起身来,吩咐游牧卿:“背他出去看看。”
游牧卿应声,蹲身在泽尔跟前,不管不顾,扯住他双手,将他拉扯到背上,随后背着他起了身。
泽尔的断腿一动就钻心的痛,当即咬牙闷哼一声,垂着受伤的右手,用左手紧紧攀
住游牧卿肩膀,目光随着游牧卿走出了屋子。
外面日头炎炎,后营中忙的不可开交。
大锅子里烧着水,滚的白气翻涌,几个士兵正在宰羊,羊血也淌的热气腾腾,铛头们正围着两个大黄沙缸往外捞干菜,劈柴的也劈了个汗流浃背,又有几个豆大的兵,专门做些杂活,碾的碾盐,丸的丸肉,烧的烧火,扇的扇风。
泽尔让这热气一蒸,登时胸前后背都淌下汗来,莫聆风一路往外走,边走边回头问他:“你的汉话说的很好,是谁教你的?”
泽尔忍痛道:“我娘。”
他在那豆料屋里呆了不到两日,便有永不见天日之感,如今出来,第一眼不是打量堡寨,而是望天。
天好,晴空万里。
莫聆风回过头来,问他:“你阿娘是汉人,你为何不到宽州做熟户?”
泽尔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只看了一下,立刻移开了目光。
日头下的莫聆风,清晰的刺入他眼中,美的毫无遮掩,目光神采逼人,气韵藏于黑睛之内,静而贵,就连睫毛都是惊人的浓密。
他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一颗心用力跳了几下。
游牧卿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当即用力把他往上颠了一颠,颠的他闷哼一声,一颗心差点不跳了。
痛过之后,泽尔冷静回答了莫聆风的问题:“阿娘死的早,没人领路。”
他又道:“有人领路也不会到宽州,屋子小小一个,像笼子,无处可去。”www.
说罢,他看向四周——他曾到过宽州,然而不曾到过堡寨,金虏以三川、怀远、丁川三寨,揣度高平寨中情形,认为也不过如此,然而泽尔放眼一往,就见粮草充足,房屋鳞次栉比,街道整齐宽阔,俨然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城镇。
午后烈日煌煌地照着屋瓦,士兵们井然有序,饮马、操练、骑射、比试,屡屡令他们吃惊的娘子军,也毫不懈怠,长枪银光点点,不可小觑。
他惊诧的一路看过去,等到寨中一处阴凉之地时,忽然感觉此处大为肃穆。
门柱皆刷黑漆,廊下吊挂着四个
白纸灯笼,门前沿墙种着一排榆树,树冠亭亭如盖,在风中起伏如潮,“哗啦”作响。
门口站着两个罩着皂色绣衫的士兵,见莫聆风前来,立刻挺身行礼,随后打开大门,侧身让至一旁。
莫聆风神情也随之庄重肃穆,整理衣裳,迈过门槛。
游牧卿也收敛心神,随之走了进去。
过了大门前院,莫聆风迈上石阶,走入二堂,二堂正中,竟供着一块无字牌位。m.
牌位前,设有长明油灯、香炉、瓜果、酒水,莫聆风至香案下方取了三根香,侧身将香在油灯上点燃,随后左右手做“护持”状,双手平端着香置于胸前,三拜过后,一把插香于炉内,心道:“供养战死将士。”
她供过香之后,从二堂右侧的门出去,继续走向后方。
泽尔满头雾水,不知莫聆风在弄什么玄虚,然而一过二堂,他立刻明白了。
二堂后方,摆满黑漆棺木,整整齐齐,宛如列队一般,每一架棺木之前,都放有火盆,里面堆满烧过的灰烬,风过时,残灰翻动,露出几角未曾烧完的纸钱和元宝。
生、死,就隔着这一层薄薄的棺木,无遮无掩的暴露在众人面前。
泽尔忽然愣住了。
他在战场上时,也曾收敛尸体,就地掩埋,或是焚烧,可从未如此震撼过——莫聆风给了战死的士兵最后的尊重,让他们不必曝尸荒野,白骨无人收。
一个身穿长衫的人匆匆迎了出来,拱手一揖,恭敬道:“将军,此次战死的士兵名册已经分放妥当,您要不要看看?”
莫聆风伸手抚上最近的一具棺木,柔和了声音:“不必,一切照旧。”
长衫老者连忙应声。
莫聆风收回手:“去忙你的。”
“是。”
院子里再次寂静下来,莫聆风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静静伫立许久,半晌才回头对泽尔道:“两国交战,没有家仇,只有国仇。”
泽尔明知自己是网中鱼,莫聆风所做一切,都是在瓦解他,然而他还是沉默了。
他的家仇,放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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