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看小姑娘睡得迷蒙,左脸上还印有衣服折痕的红印。
显金胳膊有点酸,不动声色地拿左手掰了掰右肩,轻声道,“...这是丁庄外,有三家造纸的小作坊。”
话音刚落,便见乡间村头小路上一个精干寡瘦的老头子佝着腰杆,两条腿跑得飞快,立于骡车旁,扯开嗓门笑道,“是曹村长荐的陈记吗!”
曹村长就是小曹村的一把手。
显金飞快地帮恒五娘擦了嘴角,拖着她下了车,朝瘦干老头躬身作揖,“是是是!我是陈记贺显金。”
给恒五娘介绍,“这是丁庄的丁村头,后面三间造纸作坊都是他家的。”
给丁村头介绍,“这是恒记大姑娘。”
“大姑娘”可比“五姑娘”听上去霸气多了,听起来一个是说一不二的当家小姐,一个是要从继母手里拿月钱的可怜大虫——在外面,面子这玩意儿是自己给自己的。www.
恒五娘看了眼显金,似是有点吃惊于显金为何能如此直接告知闺名,侧眸闷了闷,隔了片刻,恒五娘憋了口气,“丁村头您过晌好,小女恒记...排行老大,您可唤我作恒溪。”
丁村头一边领着二人朝前走,一边连声赞叹,“二位当家名字都好,金子像溪流一样淌进家里...”
显金认同地点点头——非常有文化的,透露着铜臭味的解读。
沿逼仄村道,向有水的地方深入,没一会儿就看到好几十捆青檀树皮被大石头块儿压在乌溪上流湍急的水中。
丁村头挫着手,有些不好意思道,“曹村长说您要原料,如今刚三月份,年前收的那点青檀树皮刚蒸煮了下水泡着,实在是没多少...”
丁村头挠挠后脑勺,“您知道,我们这几间作坊都只有我和我婆娘做活儿,数量实在和陈记没得比,这点东西...嘿嘿,怕给您塞牙缝都不够!”
“稻草呢?是沙田的吗?”
显金眼光一扫,转头问丁村头。
丁村头连连点头,“稻草、猕猴桃藤蔓汁都按这个数备的。”
显金如今已练成拿眼估个数,就能八九不离十
,这点原材大概能做六十来刀纸,比较符合村里夫妻店的生产水平。
显金笑了笑,“六十刀不嫌少,六千刀也不嫌多,您的青檀树皮、稻草、做纸胶的猕猴桃藤蔓汁我都要,就按照六十刀、一刀六百文的价格算,您看合适吗?”
直接给了个中等宣纸成品的价。
私人小作坊做的成品可不比陈记、恒记出产的纸张,无论是质量还是体验感,都不可能卖到陈记六百文的打底价格。
丁村头微微张嘴:老曹头是跟他提前通了气,说这位贺掌柜只要开口,就不会让人吃亏。
这个开价,他不仅没吃亏,甚至是直接赚翻了啊!
相当于这一年啥也还没干,就把钱赚到手了!
相当于人家买馒头,买家买了面粉、糖和剂子,却给了一个馒头的钱...
买家为还没有付出的劳力,出了钱。
丁村头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在一旁十分不好意思地继续搓手手,“合适合适!我们库里还有二十来刀做好的素白,品质不能和陈恒比,但也能拿来做点小东西。”
显金笑着点点头,转头高喊一声,“狗爷!七七七!”
显金的手高高一挥,第二辆、第三辆骡车接二连三下来十来个穿着贴身加棉的青壮年,肩宽膀大,沉着脸一步一个脚印地往河边跑。
一半的人卷起袖子和裤腿就下河捞青檀树皮,另一半人浩浩荡荡往人家库房去。
恒五娘瞠目结舌,再转头看去。
我的个乖乖!
我的个乖乖诶!
逼仄的乡道停了三架骡车,十几架骡子板车!!
这是要干啥!
这是要做什么!
恒五娘心里其实有点谱。
但不太敢信。
这是...这是疯了吧!
我的妈!
恒五娘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
辞别丁村头,显金带着十几个青壮年转身就往外走,一上车显金就双手抱胸,阖眼眯起,约莫一个时辰,又到了另一个陌生的村子。
来人是个绾着妇人发髻却很年轻的女子,一见显金就笑眯眯行礼,“是秦夫子的好友贺掌柜吧?”
一阵
寒暄后,恒五娘又见几十捆湿漉漉的青檀树皮、稻草被搬上了骡子板车。
直到天黑,显金沉默地跑了十来个村子,将骡子板车装得密密麻麻又满满当当的。
带来的真金白银所剩无几。
恒五娘坐在左摇右晃的车里,吞了口唾沫,拿手将鬓发挽到了耳后,扯出一丝笑,“我们是要将宣城府周边的大小作坊能买到的原料,全都收购完吗?”
显金正拿着软毫笔在小册子上勾勾画画。
听恒五娘这么问,显金将小册子合上,勾起唇角笑了笑,“明天去旌德,后天去沙田。”
显金将小册子揣进怀里,从车帘被风掀开的小缝里,看粉墙黛瓦的屋子与村庄一帧一帧向后退去,轻声道,
“宣纸的制作周期大概在一年。所有庄户上的原料,几乎都在年前被各家作坊定购,我们现在没办法直接买到原料。”
所以...
只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她们把其他小作坊今年存储的原料全部收购。
那么还能留给白记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她需要拉恒记入伙。
她可是正经做生意的,不会做垄断市场那一套缺德行径——拉恒记入伙,只能算联名,就不是垄断了嘛...
显金笑了笑。
两万人,四万张纸,四百刀纸张。
白记就算打通了府丞的路子又怎么样?
她捏着最好的原材料,白记拿什么跟她争?!
更何况,她还另有几重杀手锏!
这笔生意,必须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因为,大概率这笔生意背后,还有更大的利益。
显金目光沉凝,手坚定地将车帘“唰”的一声拉过。
宣城府熊知府书房,夫人嗔怪,“非要把陈记顶上去和白记拼个你死我活吗?文闱卷纸推白家,之后的贡品机会给陈家,不就得了?百花齐放,不比一家独大好?”
熊知府啜了口茶,很想对老妻说,你懂个屁!
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得以保留一丝生机。
隔了一会儿,熊知府才语气拖长,吁了口气,“...很大可能,文闱卷纸和贡品,是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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