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显金所料,不到十日,宋记纸行就推出了依样画葫芦的描红本,同样的田字格,同样的四尺宣裁断缝订在一起,同样八张四尺宣凑成一本描红本,唯一不同的是,宋记卖四十五文,比陈记家的少五文。
董管事自告奋勇地换了身平日决计不穿的绛红色直裰衲衣,前面系上两根豆绿色的带子,看起来是个很鲜艳精神的成熟番茄,还自带两根藤。
“他们决计认不出我来。”
董管事如是说道。
显金迟疑着点点头。
认肯定是认不出,但应该从此就记住了,并且再难忘怀。
锁儿愣愣地问出了显金含在喉咙的疑问,“.董爷,您这身衣裳,是平日就备下的吗.”
否则怎么会出现得这么及时又合身?
老头子脸色一变。
显金一口笑闷在胸口。
糟糕,好像.好像发现董管事特殊的爱好了!
宋记离得不远,加之董管事憋着一口气差点泄密的气,脚步如飞,显金感觉自己低头翻一翻《说文解字》的功夫,译了两个字,再一抬头,番茄,哦不,董管事就回来了。
显金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摸了摸纸张,很肯定道,“这纸,用得比我们好。”顶点小说
陈记用的夹连熟宣,算是中档偏下的纸,单卖的话,一刀大概在四百文的价格,一张纸算来四文钱,加上尚老板与小曹村的工费,陈记描红本的成本大概在四十文上下,利润则在十文出头,比起如丈宣、撒金或桃花笺之类的高档纸,单笔利润非常低,做的是走量的生意。
宋记,用了更好的纸,抬高了成本,却压低了总价,算是变相地通过压低盈利来争抢市场。
同类产品的后来者出现时,第一反应基本都是打价格战——通过压缩自我空间,来挤压对手生存空间,实现恶意竞争。
和显金一开始预料的,基本一致。
显金将宋记的描红本阖上,漫不经心地扔在柜台上,又重新翻开《说文解字》,争取今天将那卷卷宗的最后一段译出来。
董管事紧张问,“如何?”
显金一边对《说文解字》,一边回答董管事,“.两条路,一是不动声色地等待:宋记一个册子的利润绝对不会超过五文钱,我们有小曹村拖底,除了描红本还能有其他利润高的进项拉低扯矮,他们就算加班加点,甚至聘请零工,也会被这区区五文的利润缠住脚步。”
“他们干到后面,就会发现得不偿失,自然会开始转项,咱们继续稳如泰山,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打价格战,除非家大业大,名下有其他能够弥补利润的产业,否则根本打不长,打到最后多半是个“死”字。
跟他耗着,就能把他耗死。
董管事一听就明白了,蹙眉道,“可若是宋记借势做其他生意呢?——谁到纸行来,也不会只为了买两本描红啊!”
不愧是经年的老家儿。
显金赞赏地看了董管事一眼,真是个经验丰富的番茄!
“是啊,泾县就做这个的,南直隶其他府县慕名来买纸——慕谁的名?就怕宋记借这股势把名气做大了!咱们现如今倒是福荣记、宋记和陈记三足鼎立,万一宋记成了气候,到时候提起宣城府泾县,皆知宋记不知陈记,咱们日子才难过!”
显金始终挂着笑,看不出半分惊慌。
董管事想起前几日显金说的那番话,“他们要出阴招,咱们就搞阳谋,必要干死他们”,心慢慢定了下来,后背的汗
也渐渐褪去,好像在显金笃定话语的影响下,从心底里觉出这事儿压根就不是啥大事儿,总能有个解决的办法。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姑娘自来泾县,无论面对什么状况,从来没有抱怨过,一个字都没有。
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是人就有情绪,有情绪就会宣之于口,宣之于口的话,多半就是抱怨。
而这个小姑娘,面对陈六老爷搞出的一堆烂摊子,就一个字“干”;面对泾县的单薄财务,也就一个字“干”;面对坏脾气犟得像头牛的李三顺、冲动又一根筋的周二狗、游手好闲屁事不管的陈敷,她能全都拧起来,拧成一股绳,她负责掌舵,这群人自发地使劲儿
有金姐儿在,好像就很心安。
董管事捋了捋头顶三根毛,笑起来,“那咱们选第二条路?”
显金笑着笃定地点点头,“自然是选第二条路。”
锁儿待立一旁,看看董管事,再看看掌柜的,暗自给自己鼓劲儿,一定要干掉张妈妈,争当这店子里第三聪明人。
三月日头春光媚,过了上巳,踏青扫墓后,正月后未开工的书馆也陆陆续续开始洒扫敬文庙了——如青城山院此类将冲击院试与乡试的种子选手云集的书院,多在正月底开门读书;泾县所辖的三十二都里的蒙馆与家学,夫子崇(多)旧(懒)仪(散),多在三月初结束年休,开门读书。
和后世挺像的。
初三、高三的,过完春节就上课。
小学生基本上要玩完上四十来天,才背上小书包,恋恋不舍地结束寒假。
秦广生,就是泾县辖内云岭镇上一家蒙馆的山长,他将开学时间定在了三月初四,正好是上已节的后一天,清晨鸡刚叫,秦广生便睡眼惺忪地一边揉揉昨日爬山累得腰酸背痛的关节,一边耷着布鞋去开蒙馆的门锁。
没一会儿,三十来个精神抖擞的垂髫童儿,从大门口的石板小路鱼贯而入。
“秦夫子好!”
“周子纯好!”
“秦夫子好!”
“钱小五好!”
“秦夫子好!”
“尚”
秦广生眼睛瞪大,瞌睡虫被敲醒,目瞪口呆,“尚老板?”
“秦夫子好呀!”
尚老板胖乎乎的身影后,窜出一个灵活纤细的身影。
是个穿着酱菜色短单袄、套了件青白短褶裙的姑娘。
这姑娘脸上堆着笑,这笑抵达眼底,冲淡了眉眼间清冷的气息,看上去很让人亲切。
尚老板乐呵呵地拱拱手作揖,先介绍秦广生,“.这是咱们云岭蒙馆的馆长兼任夫子,昭德四年的廪生,如今云岭镇上与其下十八个村,愿意读书的孩儿多半在此处开蒙。”
再简短介绍显金,“.这位是宣州府陈记纸业在泾县作坊的话事人,贺老板。”
再同秦广生作揖,“今日不告而来,实属叨扰,确有要事,也是好事,您若得闲,可否一叙?”
秦广生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先侧身朝内,高喊一声,“文娘!文娘!先带着小崽儿们背书,背‘学而’篇,谁背不上,打了再说!”
再让开门,邀二人进屋,态度很是热情,一边带路,一边连声道,“吃什么酒馆!我说是你老尚钱多!”又朝内高喊,“文娘!文娘!中午加菜!加一碟云岭方片糕,再让王婆去市集杀条草鱼蛋子!鱼头剁下来,浇上茱萸、天椒和葱段、蒜头!”
许是瞌睡虫彻底跑了,秦广生越说越兴奋,又喊道,“
文娘文娘!你再去打两壶好酒,我今日要跟老尚不醉不归!”
“文娘”终于现身。
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削妇人腰上缠着围兜,一手拿菜刀,一手拿《论语》,极为彪悍地从木廊中蹿出,“文什么文!娘什么娘!一天八百道‘文娘’!老娘又管学生又管你,真是祖上八辈子埋错了坟!”
待看清来人,文娘语气一下子变了,“原是尚老板来了!妾身即刻安排,即刻安排!”
变化之快,连滚带爬追不上。
这两口子,为啥对尚老板这么热情?
明明是一个院试考了第一等的廪生一个印刷作坊的老板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
显金笑呵呵地跟在尚老板身后,进了正堂,坐在尚老板下首。
秦广生亲躬身给尚老板和显金斟茶倒水,一阵寒暄后,秦广生拂了拂宽袖,言归正传,“.您有急事,提前修书一封送到蒙馆来即可,何必单跑一趟?”
再看尚老板旁边坐着的那位一直笑盈盈的贺老板,又笑,“贺老板,久仰大名!您新出的描红本,许多家里有读书郎的乡亲都来问过——原以为是个运筹帷幄的后生,却不知原是位年纪轻轻的女巾帼。”
尚老板顺势接话,“便是为此事来的!”
尚老板一顿,把话头自然地递给显金。
显金笑道,“您客气您见多识广,既听说陈记新出的描红本,便定知这描红本极为合适开蒙学童,也不知秦夫子可有兴趣为蒙馆中的学童儿推上一推?让这群小崽儿用上一用?”
秦广生不由苦笑,“您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
“云岭镇小,读书郎虽多,可也只是因吹了南直隶颇盛的学风罢了,许多家里是砸锅卖铁供小儿上课读书。”
“您这描红本,是青城山院那群娇骄子用的,咱这小地方,小童儿们家里就算有这个心,兜里也没揣这点钱啊。”
说话行事,倒没有读书人的酸腐气
显金心里思忖着,不由笑起来,“十文钱八张纸,难道也用不起?”
秦广生愕然,不由看向尚老板,“您莫讹我!”
显金从身侧的布兜里掏出两本描红册,双手递到秦广生手里,“.左边那册是陈记先推出的描红本,五十文一本,用的夹连熟宣;右边这册,是小儿同您推荐的十文钱的描红,用的是竹纸,但因竹纸易洇墨,小儿特意未将描红纸装订成册,只作散卖,十文八张纸,一刀纸则卖一百一十文,每张可习写的大字与夹连熟宣数量相同。”
秦广生目瞪口呆地摸上去。
从纸张的品质来说,自然是夹连熟宣更好,这谁也不蠢。
夹连熟宣一定比普通竹纸更好!
这是常识!
就算人不识货,那钱也识货啊!
可…
十文钱,就能买到描红册.!?
十文?!
秦广生表情有些激动。
就算是单买品质较差的竹纸,也要一张纸一文钱的价格!更何况,这还是印了格子的描红册!
他是读书出身,教书也教了快六七年头,陈记那描红本一出来,他就知道是个好东西,十分适合小儿练字…
可这玩意儿,不是他们该用的啊!
秦广生有些激动,“您可当真?!”
显金点点头,“自是真的。”
显金从兜里再掏出一张纸,递给秦广生,“且陈记还有一个规定——但凡用过陈记描红纸的,只要考上秀才公,则无论在陈记买了多少本描红册,陈记都原数退还买金。”
晚了点晚了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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