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兰没了娘,也没了活下去的念头。尽管徐怀谷把她接到了陈府里来,陈琮明和沈含光也热情招待了她,但她这两天却终日沉默,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眼神空寂寂的,常常望着远方,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就像失去了灵魂一样。
徐怀谷对她的遭遇是痛心的,比见了一般的悲剧要更痛一些。兴许是想到了往事,余芹当年在黄芪山失去父亲的时候,境遇和这个女孩子是很相似的。余芹的父亲是被大余国祁文带领官兵所杀的,徐怀谷把他的名字记得很清楚。等自己回东扶摇洲之时,这个仇一定会报。就算毁掉自己与大余国、与林仓央的交情,也绝没有回旋的余地。
徐怀谷的心里有一本账,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哪些人对自己有恩,哪些人与自己有仇。
江湖剑客,快意恩仇,徐怀谷就是这样的人。
撇下这些暂且不说,鹤门城目前的状况更加令人着急。
自从大雨重新开始下之后,又过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鹤门的情况可谓又是急转直下。
大雨冲毁了城里许多房屋,无家可归的人又新添了不少。而且大雨也让本来就匮乏的药材更加稀缺了,即使有了药方,也只有极少的人能够得到足够的药材来治疗,因此疫病的情况也并没有得到好转,相反还有继续变坏的迹象。
在所有的坏消息中,最坏的一条还是当属协江堰了。这座屹立芦花江畔百年不倒的堰口,似乎终于要迎来它的大限。
禁不住芦花江的水位一个劲地上涨,堰口多处都已经受到了严重的破损。全城的工匠都被派了过去修补协江堰,但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只要这大雨不停,无论怎么修补,也是治标不治本,只能拖延那一天的到来罢了。
陈府里,陈琮明已经急得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当然,这不仅是因为协江堰的事,更重要的是沈含光的病。
陈府虽然不缺药材,但是按照那药方每天煎药给沈含光吃,她的病情却依旧没有好转,甚至每况愈下。郎中来看过了,说沈夫人的身子骨弱,而且在开始吃药之前就已经捱了好几天,病已经深入骨髓了,因此就算现在按时吃药,也不一定能好得了。m.
得知这个消息,陈琮明只感觉脑子里好似被雷劈了一般,轰隆隆一片空白。他一直忙着官府里的事,忙着安置各处灾民,忙着研究药方,忙来忙去,别人得救了不少,但是自己的夫人却落到性命攸关的地步。
都怪自己只顾着外边的事,对家里疏于关心,此刻,陈琮明追悔莫及。要是沈含光有个三长两短,他今后的岁月便只能在孤独和愧疚之中度过了。
白荷大师此时也已经从官府回来了,住在陈府上。他也看过了沈含光的病,却无可奈何地得出和那郎中同样的结论。
病床上,沈含光脸色苍白,白得毫无生气,眉尖儿紧皱着,嘴唇紧闭,露出痛苦的神情。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咳嗽几声,连那咳嗽声也有气无力,好像骨髓都被抽干了似的。
陈琮明焦急地坐在一旁,房门被推开了,有一名仆人轻手轻脚端着药走了进来。
他急忙接过那仆人手上的药,坐到床沿上。他舀了一勺药,放在嘴边吹吹,递到沈含光的嘴唇便,心疼地轻声唤道:“
夫人,醒醒,吃药了。”
沈含光神情痛苦,极其困难地睁开了双眼,微微张开嘴唇,让药液从她嘴里流进去。
“咳咳,咳咳……”沈含光皱眉咳嗽了几声,“你怎么,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让你不要来我这里吗,万一你也染上了怎么办?”
“都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些。”陈琮明心疼得要命,“咱们在一起多少年了,什么事不是一起走过来的?我不管染不染上病,不管怎样,反正我得和你在一起。若是你有什么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沈含光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丝,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少说些傻话,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肯定没事的。”
“真的?感觉好多了?”
“嗯。”
“那看来是药起效了!夫人,赶紧把药喝了,一定能好起来的。”
陈琮明一勺一勺把药喂给她,沈含光配合地喝下去。夫妻二人眼神对望,温情脉脉。
房门处传来敲门声。
陈琮明说:“请进吧。”
门被推开,徐怀谷缓缓走了进来。自从沈含光病了之后,徐怀谷每天都会来看她。
徐怀谷走到沈含光的床边,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徐怀谷不比陈琮明,他的眼力自然更好。在徐怀谷眼里,沈含光的脸色比昨天更坏一些了,气息微若游丝,距离鬼门关是越来越近了。
陈琮明急切地问道:“徐施主,你看看夫人的气色,是不是比昨天好些了?”
徐怀谷撒了个谎,道:“确实,比昨日里好些了。”
陈琮明喜上眉梢,道:“我说也是,看着人比昨天精神多了。看来这药方还是有效啊,之前那郎中就知道胡说。”
徐怀谷说道:“对了,陈员外,又有官府的人来府上了,好像要商量什么事,事情还不小的样子。”
陈琮明脸色一变,坚决地一口回绝道:“告诉他们我没空,让他们回去。官府的事我本来就不管了,我夫人病了,我得陪着她。”
徐怀谷凑到他耳边,轻声劝道:“协江堰那边水位今天又涨了两尺,已经压不住了,随时可能会崩溃,官府正在准备全城撤退。陈员外这么大的家业,也总得有个交代吧。”
全城撤退?听到这,陈琮明坐不住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大事,就算是在打仗的年代,也绝没有官府带领全城人民撤走的先例。鹤门城的官府竟然搞这么一出,事情当真严重到这个地步了?m.
沈含光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迷迷糊糊之中她好像听到徐怀谷和陈琮明在交谈什么。她下意识忙说道:“文若,是不是有人找人有事?你先去忙吧,我不打紧的。”
文若是陈琮明的字,平日里夫妻相称,沈含光都是这么叫他。
陈琮明轻声说道:“没事,能有什么事。药方有了,现在城里的事基本都压下来了,能有什么要紧事?我再陪你一会儿。”
“你陪我一会儿,又能陪到几时呢?”沈含光一说到这,眼泪有点要抑制不住了,“你去吧,去吧。我和徐怀谷谈一会儿,你知道我喜欢这孩子,我很乐意和他谈一谈。”
陈琮明妥协道:“那好,那你们先谈,我马上就回来。”
他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徐怀谷和沈含光,拿了喝完的药碗,起身离开了。
徐怀谷坐到沈含光的床沿边,看着她,说道:“夫人。”
“我快要不行了。”沈含光的呼吸很微弱,“我感觉胸口像是有块大石头压着似的,怎么也喘不上气来。”
“是了,夫人。外边的疫病到了病入膏肓之时,也是这同样的症状。”
“呵……”沈含光自嘲地一笑,睁开眼睛看向徐怀谷,“你倒是不拿假话来骗我。”
“在这府里,人人都骗我说我气色好些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还不清楚?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特别是今天,不仅喘不上气来,头脑也昏昏沉沉的,耳朵也不太好使了。咳咳,咳咳……我还老是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我儿子来。”
沈含光努力想要睁开眼睛,想要看清徐怀谷,缓缓说道:“我看你越来越像我那孩子,就好像他坐在我床边一样。我大限将至了,但是来人世间一趟,富贵荣华享了,文若他也对我极好,按道理来说我该满足了。我这一辈子,唯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留下一个孩子。徐松图,你多陪我一会儿,多陪一会儿……”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已经是呢喃了。徐怀谷凑到她的耳边,说道:“夫人,我在。”
徐怀谷把手伸进被褥里边,握住沈含光的手,一股透心的冰凉渗进他的掌心,沈含光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他。
沈含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是徐怀谷不想让她死。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徐怀谷特别不想让她死。
灵气从徐怀谷的心湖中一丝一缕地钻出来,顺着他的手掌流入沈含光的身体里。新鲜的灵气可以治愈伤痕,同样可以治愈疾病,但是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的。要想救活沈含光,到底需要多少灵气,徐怀谷心里没有数。
他以前从来没有通过这种方式救过人,对于成功的几率有多少,他也不知道,但他打心底地觉得自己就该这么做。
虽然他与沈含光素昧平生,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在陈府里几天的相处,但是徐怀谷还是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
白荷大师说,陈琮明和沈含光夫妻二人行善积德,老天都要保佑的。老天到底有没有保佑他们俩,徐怀谷不知道,但是徐怀谷自己却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沈含光死去。
天是虚幻的,有时候只是人们寄托希望和推卸责任的一个借口,但是徐怀谷却是真真切切可以掌握自己的行为,真正去救人的。
大约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徐怀谷感觉到沈含光体内的病痛似乎好多了。她的眉头渐渐舒展,额间冒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面颊上露了些许朦胧的红润之色,看起来舒服多了。
她的呼吸很均匀,绵长轻缓,富有生命的力量。
徐怀谷把手从她的手心里抽回来,帮她盖好被角,然后缓缓起身,走出了房门。
他的境界从七境中期跌回了七境前期,而且是很虚浮的七境前期,就像是刚晋升七境之时的感觉。
数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但是徐怀谷丝毫不后悔。反正他活在世上本就没了意义,能救一个是一个,况且还是自己想救的人。
徐怀谷看向天空中遮天蔽日的乌云和滂沱大雨,踏步走进雨中。
他往北边而去,那是即将坍塌的协江堰的方向。
徐怀谷心里默默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但如果能救一座城的话,那么自己就是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