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自沈田子杀王镇恶,王修杀沈田子,以毛修之顶替王镇恶为安西司马,命傅弘之率五千人守池阳,赫连璝集三万大军强攻池阳不下,纵兵大掠周边郡县,傅弘之率军趁敌军渡江之机,于寡妇渡击败军夏,俘获三百余人,取得了与夏军开战以来首场胜利。
捷报传入长安,刘义真大喜,设宴欢饮,赏赐无度。
长史王修知道此时远未到庆祝的时候,赫连璝虽受挫,但对夏军的整体实力伤害不大,敌强我弱的整体形势没有根本性改变。
如今夏军已攻占了潼关和青泥,长安与后方的往来要道已被截断,想得到后方支援已非常困难。
要想守住长安,击退赫连勃勃,只能靠自己,那么必然要招募训练更多的士兵,要招兵,就要打制兵器盔甲,筹措粮草物资,哪样不是耗费巨大?
照刘义真这般赏赐无度,不用赫连勃勃来攻长安,自己就支撑不了多久了。
于是王修把刘义真给左右的赏赐加以裁减,这却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不停在刘义真面前说王修的坏话。
在刘裕诸子中,刘义真算是最有灵气最聪颖的一个,刘裕也很喜欢这个儿子,这次把他留在长安挑大梁,未尝没有把他当成接班人来培养的意思。
再有就是刘裕东归时留王修做长史辅佐刘义真,而不是留谢晦或他人,这其中除了王修是关中人,且精明强干外,或许也有更长远的考虑。
刘义真很聪慧,但他的聪慧却没有用在军政之上,他喜欢诗词歌赋,喜欢清谈,游山玩水,因此与谢灵运、颜延之、慧琳、蔡茂之等过从甚密,而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多出身于名门望族。
如果刘裕真有心把刘义真培养成接班人,那么他就不得不考虑望族与寒门之间的平衡。当初留王修和王镇恶一文一武辅佐刘义真,或许就是想提前做点平衡。
但刘裕肯定没想到,王镇恶竟那样死在了沈田子手里,眼下剩下一个王修,只怕独木难支了,毕竟刘义真身边多是望族子弟,别说王修裁减了刘义真给他们的赏赐,就算没有这些事情,他们也会不停地在刘义真面前攻讦王修。
王修为了守住长安尽心竭力,而在众人攻讦之下,刘义真却对他日渐疏远,长安的形势,也在一步一步的滑向深渊。
此时秦州的形势也不容乐观,祁山道上仇池兵马时常来袭扰,战事不断。
西秦方面,乞伏昙达是个很难缠的对手,自襄武撤回去后,他随后在乐都击退了北凉的进攻,原本被迫臣服于北凉的乙弗和乌地延二部见沮渠蒙逊无功而返,竟率两万余户归降西秦,其他小部族来降者共计六七个,合计亦有万余户,这使得西秦声势又为之大壮,因此很难确定乞伏昙达不会卷土重来攻打缺衣少粮人心未稳的秦州。
北凉方面,据云岭商队带回来的消息,沮渠蒙逊正在厉兵秣马,只是目前还无法确定他是准备攻打谁,是攻打西凉的李歆,还是要报西秦诱降乙弗、乌地延二部一箭之仇,或是柿子捡软的捏来攻秦州,总之杨禹不敢掉以轻心。
值得安慰的是,随着各郡县的秩序慢慢恢复,征调上来的粮草和牛羊也多了些,加上天气回暖,野菜野茵也开始生长,对于缺粮的难民来说,多少能补充一点。
刘裕入主关中时,有近十万胡人逃到秦州,加上这次赫连勃勃攻打关中,又有十余万人逃到秦州,而且多为汉人。www.
杨禹把这些逃到秦州的难民,不分胡汉,不论老幼,全部强行编入了“生产建设兵团”,共得十军,每军万余至两万人不等,其中丁壮加起来有五六万,余者都是老弱妇孺。
开始时不得已被强令去周边抢食的百人队,也陆续回来了,被派出去的共有两万余人,目前回来的不到一万五千人,其余只怕不是
逃亡了就是永远回不来了。这些人也都已归入编制,如今都已分置各地,开始一边屯田一边训练。
这一举措不仅让杨禹掌握了一股可观的力量,而且让秦州得以迅速稳定下来。若非如此,这二十万难民在秦州会闹出什么乱子殊难想像。
三月中旬,杨禹回到了上邽,他要亲自主持一场考试,从中选拔官员,现在一部分郡县还没有官员,乃实行着军管,不能再拖了。
秦州州衙后堂,宁寿之、杨恩、杜恒、魏玄、卢建、杨义、杨子安以及负责大军粮草的韦典,另外陇右名儒宋茂也在,众人齐聚一堂,神态轻松,颇有几分新气象。
杨禹先开口问道:“目前通过初试的共有多少人?”
杜恒拱手答道:“回禀府尊,目前通过初试的人数共计为三百一十二人。”
“这么多?”杨禹颇为吃惊,这件事他本想低调一点,以免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只是在各郡县出了告示,并没有刻意大肆宣传,还让杜恒搞了场初试,其目的除了把那些鱼目混珠的人刷下来外,也有控制一下正式考试的规模,以免影响太大的意思。
这时宋茂抚须笑道:“明府,若考试日期往后再推迟些,只怕来参试者会更多。不瞒明府,老朽已让弟子往张掖东山送信,请郭守清贤弟率众弟子同来秦州,郭贤弟若肯前来,则河西从者必众。”
郭怀郭守清的大名杨禹听过,河西大儒之一,在张掖东山讲学,弟子有数百人,在河西的影响力非常大,云岭坞还刊印过他的著作,这样的人物要是率弟子来秦州,那对整个河西的影响可就大了去了,杨禹表面高兴,心里不禁暗暗苦笑,低调,这还怎么低调?
宋茂因为襄武城外那一通军礼,对杨禹极有好感,他哪里知道杨禹的苦衷,尤在自得地抚须笑道:“明府,自永嘉之乱后,我陇右河西大儒辈出,讲学之风盛行不衰,为保存我儒家根脉功不可没,我听说明府发明了一种印刷术,将我河西大儒的著作大量刊行于天下,此等造化之功,善莫大焉,我相信郭贤弟得知明府平定秦州,正在招贤纳士,定会欣然前来,哈哈哈。”
杨禹连忙作礼道:“多谢宋老抬爱,杨禹不才,实在愧不敢当,这次考试是因各郡县官吏缺口太大,杨禹不得以才行此非常之举,不想却惊动了宋老和郭老,杨禹不胜惶恐。”
宋茂摆摆手,一下子切入正题道:“这次正式考试,明府准备考些什么?”
显然,这才是宋茂最关心的,在座的众人除了杨恩外,也不禁都向杨禹投来好奇的目光。
杨禹只得答道:“选拔官员嘛,主要还是要考他们的治理民生能力,因此,我的意思当以策论为主。”
“错!”宋茂立即激动起来,大声道,“自汉末以来,三纲五常崩坏,以至于君不君,臣不臣,乱臣贼子为一己之私相互攻伐,导致民不聊生,反旗四起,天下大乱,胡人乃趁虚而入,祸乱中原,使我华夏几乎亡族灭种,有鉴于此,明府考试选官,自当以德行为首、经学为要,重塑纲常,推行仁义,若以考策论为主,这岂不是弃大道而求之于术、明府,万不可舍本逐末啊!”
杨禹就知道,这事一旦传开,必定引来各方注意,至此,他还是不死心,想尽量低调处理:“宋老,宋老您别激动,你听我说,你说的这些,应该由陛下去推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尉参军,如今秦州孤悬才外,原有官吏又都出自于羌秦旧部,多不适用,不得已才自作主张,想以考试的形式重新选拔一些官吏,恢复秦州治理,以免为四方强邻吞并,宋老,您说的这些命题过于宏大,哪里是我一个小小的太尉参军能担待得起的呀?”
宋茂立即口沫横飞地反驳道:“如何担待不起?你既然首开考试选
官之先河,便应当为天下树立一个正确的榜样,你若执迷不悟,舍大道而求于术,老朽便是千刀万剐,也坚持不答应。”
靠,这老头也太生猛了,杨禹不禁大为头痛,他当然知道老头说的有其道理所在,在他所到的那个奇异的世界,中华文明传承到后世两千年能凝而不散,儒家文化当居首功。
他只是不想这个时候把事情搞得太大,想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步一步来,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宋茂这种人显然不这么看,他们是恨不得明天儒学便重新一统天下啊。
杨恩知道杨禹的心思,也跟着劝道:“宋老,您别激动,考试之事不是不可商量,您是陇右大儒,德高望重,若是急坏了身子,我等罪孽可就深重了,您坐,您坐。”
“兹事体大,若没个定论,老朽如何能安坐?”宋茂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
杨禹真怕他一个血冲脑倒在堂上,那乐子可就大了,这种人虽然不握权柄,但影响力巨大,甚至可以说关系到人心向背,特别是在陇右这种胡汉杂居的地方,要推进汉化更少不得这种人。为此,杨禹最终不得不说道:“宋老,之前是杨禹目光短浅,考虑不周,您是陇右大儒,德高望重,学贯古今,既然您这么说,杨禹自当虚心受教,躬行践履,这次考试便按宋老的意思,以经学为主,策论为辅吧。”
一听杨禹这话,宋茂激动不已,他端正衣冠,躬身九十度给对杨禹一个长揖:“老朽双眼未瞎,老朽双眼未瞎啊!吾道复兴有望矣,明府在上,请受宋茂一拜。”
“宋老,您这是做甚,快快请起。”
宋茂最后对杨禹一拜时所说的话,细究起来多少有些大逆不道,从东晋朝廷的角度来说,杨禹擅自选官本身就不合法,以考试方式选拔官员更是违背了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若以孤悬在外,权宜行之还勉强能说得过去,但宋茂一下子把这场考试推到了儒家正统的高度上,这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按理说宋茂身为大儒,理应拥护东晋朝廷的正朔地位,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回头一想,却也不奇怪,首先晋朝得位不正,要是得位之后能把天下治理好也就罢了,偏偏很快就闹出八王之乱,搞得天下十室九空,终至胡人趁虚而入,引来百余年的浩劫。
再加上永嘉南渡之后,东晋朝野推崇老庄,嗑药成风,蔑视礼教,动辄脱衣赤体乱舞,门阀望族将皇帝视为木偶,这些行为在宋茂这些尊崇三纲五常的大儒眼里,是绝对难以接受的。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这百余年来,就没有一个河西大儒南下投奔东晋小朝廷过。
同时,这大概也是宋茂为什么把杨禹这次以经义取士看得这么重,为此不介意说出一些犯忌的话来的原因。
杨禹注意看了一下宁寿之,却见他没什么反应,当初刘裕派他来,自然有制衡杨禹的意思,但宁寿之想要制衡杨禹,前提是刘裕能控制住关中才行。
宁寿之显然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因此一向很少发表意见,杨禹对他也是听之任之,先观察着再说。
考试选官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经义方面的试题由宋茂出,策论由杨禹出。
杨禹其实是支持考经义的,因为杨禹却认为儒学对华夏文明的贡献是无与伦比的;
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三纲五常,这套思想有其不足之处,乍看起来也有些虚伪,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人之常情,在利益面前,所谓仁义礼智信很多时候被看作一文不值。
但不管如何,只要儒家思想成了主流,那它就能产生一个无形的道德框架和凝聚力,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一个国家的内耗,有利于形成一个大一统的文明型国家。
至少杨禹找不到另外一套更适合这个时代的思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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