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同样是一个冬夜,天气比今晚冷得多。那时,伯克伊里斯还只是一个小箭,年纪刚满二十,骑术和射术都出类拔萃,前程似锦,心中也没有任何畏惧。
然而,却有一支跟眼前这伙唐军规模差不多的队伍,连夜奔袭百里,顶着暴雪杀进突厥可汗颉利的中军。
那一战,数万突厥狼骑,被不到三千名唐军杀得血流成河。颉利可汗丢下臣子和家人,光着膀子逃走。突厥成名的大将,死伤殆尽。
因为官做得太小,又不是颉利可汗的嫡系,伊里斯得以趁着混乱逃离了战场,与自己的其他族人一道,逃回了金微山下。
随后十八年来,他矢志报仇雪耻,苦练兵马和本领。他打了上百次胜仗,帮助车鼻可汗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对手;他的威名一天比一天高,信心也越来越强烈。他本以为,自己和自己麾下的狼骑,早已经追上,或者超过了当年那支唐军。却没想到,今日一战,又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诚然,他刚才是仓促组织兵马断后,麾下带的狼骑并不全是嫡系。身为主帅的羯盘陀又中计在先,局部惨败的责任,不能完全归咎于他。然而,今日带领唐军的,却也不是什么李靖、李籍这等名将,而是一个他听可能都没听说过老卒!
十八年前,作为小箭的他,与颉利可汗一道,输给了大唐第一名将李靖,惨败的记忆宛若噩梦。今夜,身为伯克的他又输了,输给了一个大唐无名老卒,刚刚经历的一切宛若噩梦重现。
不敢再去想如何扭转战局,也不敢再去想如何帮助羯盘陀带领大多数狼骑脱离险境。伯克伊利斯知道,以上两个愿望都根本不可能实现。
催动战马默默地追上溃退的狼骑,又凭借战马的卓越素质,将溃兵们甩在了身后,他直奔羯盘陀的认旗。
后者缺乏实战经验,也没受过太多挫折,肯定应付不了接下来的逆境。此时此刻,伯克伊里斯心中虽然充满了绝望,却清醒地知道,今夜自己唯一还有可能做到的就是,趁着唐军的包围圈合拢之前,劝说羯盘陀弃军逃走,而不是继续带着所有人且战且退。www.
且战且退的后果,肯定是无路可退。而如果羯盘陀果断丢下所有狼骑,把头盔和锦袍等能明显标识身份的东西,全交给一名死士穿戴起来吸引唐军的注意力,他本人只管带着少数亲兵趁乱潜逃,则有七成以上机会成功逃出生天。
“嗖——”一支羽箭忽然从擦着伯克伊里斯的头盔飞过,吓得他头皮发乍。“伯克小心!”“弓箭手,小心唐军的弓箭手!”亲兵们尖叫着提醒,同时努力上前,用战马和自己的身体,阻挡接连从半空中落下来的羽箭。
皮袄和铠甲这次终于又发挥了作用,将羽箭尽数阻挡在亲兵们的身体之外。伯克伊里斯不得不调整方向,同时快速观察战场上的形势。
那群持矛而战的唐军,并没有急着追杀他,而是仍旧保持着跟先前同样的节奏,稳步推进。来自左右两侧的两路唐军,却已经推进到了一百步之外,却没有急着发起总攻,而是利用燃烧的帐篷和火堆做掩护,一波接一波地向狼骑头上抛洒箭雨。
羽箭的杀伤力,远不如投矛,特别是在大多数狼骑身上都穿了皮袄的情况下。除非羽箭恰巧射中鼻梁,脖颈、小腿等缺乏保护的部位,否则连让狼骑受伤都做不到。
但是,羽箭却可以射杀战马,让狼骑从马背上摔下来。摔下了马背的狼骑,很容易被自家同伴的坐骑踩死,即便有人侥幸逃过了马蹄践踏,战斗力也只剩下了原来的三成!
凭着连绵不断的羽箭,唐军弓箭手将狼骑的控制宽度,不断向中间压缩。而只要有狼骑试图发起反击,就立刻有手持长矛的唐军挺身而出,结阵挡在弓箭手的面前。甚至还有唐军兵卒推着草料车,旁边跟着手拿火把的同伴,在弓箭手周围严阵以待。发现有狼骑着马靠近,他们立刻将草料车连成一排,随即,将火把朝草料车上一丢。转眼间,一道宽度足以挡住五匹战马联袂冲击的火墙,就出现在了
狼骑面前,令后者的反击难以为继!
“无耻!“伯克伊里斯气得破口大骂,却想不出任何应对之策。
牲畜怕火,在草原上,哪怕是狼群也没胆子冲击牧民们在野外点起的火堆。战马胆小且敏感,更不会主动朝火墙上撞。
而反击受阻,突厥狼骑的活动区域,就会继续被唐军弓箭手一步步压缩。狼骑的活动区域越小,个体被羽箭射中的可能性就越大,直到最后所有狼骑被压缩成一片活靶子!
“嗖嗖嗖——”又一波箭雨越过火墙,砸向被挡住去路的突厥狼骑。后者光挨羽箭却无法还手,丢下三匹受伤了战马和两名被马蹄踩死的同伙,大骂着拉开了与大唐弓箭手的距离。
唯恐大唐弓箭手们将自己当成下一个重点打击目标,伯克伊里斯也赶紧策动坐骑,加速向羯盘陀的认旗位置靠拢。
沿途中看到的情况非常扎心,很多狼骑已经找不到自家顶头上司,只能跟着人流乱窜。还有一部分狼骑,士气崩溃,悄悄脱离了大队,逃向营盘内看上去没有埋伏的空当。然而,逃着逃着,他们的去路上就冒出大批的唐军,凭借绝对优势兵力,将他们彻底吞没。
唯一让伯克伊里斯感觉欣慰的是,到目前为止,羯盘陀的认旗还有没有倒下。认旗周围,还有至少有两千多名狼骑,仍旧保持着基本秩序。从认旗附近传来的号角声虽然透着愤怒和不甘,却仍旧在清晰地向所有狼骑传达羯盘陀的命令,号召他们继续向认旗靠拢,他们的泥步设会带着所有人一起杀出一条血路,绝不会丢下弟兄们不管。
“让开,让开,让我去见泥步设,我必须马上去面见泥步设!”越靠近羯盘陀的认旗,人员越密集,伯克伊里斯的坐骑走得越慢。不敢再耽搁时间,他扯开嗓子高声命令。
众狼骑认出了他的身份,一边继续跟着人流往北逃,一边努力给他让路。然而,慌乱之中,怎么可能每个人都保持着理性?很快,伯里斯就走不动了,却距离羯盘陀的认旗,仍旧隔着上百步远。“泥步设,快走,趁着唐军还没合围,你赶紧先走一步!把认旗留给末将,末将带领弟兄们替你断后……”
一边喊,他一边策马向前挤。四周围人喊马嘶,他的声音根本无法传进羯盘陀的耳朵。就在此时,左侧的唐军伏兵之中,忽然分出了一支千余人的队伍,带队的武将手持一杆前半段包铁的四棱长棍,咆哮着徒步冲向几名正在仓惶撤退的狼骑,手起棍落,将其中一名狼骑小箭从战马上砸了下来。
“突厥狗,你们也有今天!”瓦斯特勤右手下压,左手上提,拧身跨步,紧跟着就是一记秋风扫落叶。
四棱长棍包裹着熟铁的前半段,正中一匹战马后腿。清晰的骨头折断声立刻响起,战马悲鸣着摔倒,将其背上的主人摔出半丈远。根本不给此人起身的机会,瓦斯特勤一个箭步冲上去,用长棍砸碎了对方的脑门。
库扎和塔屯两个带领十几名亲兵咆哮着跟上,与瓦斯一道向突厥狼骑的队伍发起强攻。在众人身后,九百多名以前经历过至少四场恶战的瀚海精锐们,挥舞着长枪、长斧、长棍和钢鞭等武器,排成锋矢阵型,呐喊前冲,寸步不落。
他们的阵型不算齐整,只能保证一个大致的轮廓。他们彼此之间的配合也不算太熟练,只能做到不扯对方后腿。然而,比起已经明显出现混乱的狼骑,他们的阵型却整齐得多,他们彼此之间的配合,也有效得多。转眼间,竟然在突厥狼骑队伍的外围,撕下了一大块,自身的损失,却微乎其微。
“跟紧我,别贪功!”瓦斯特勤占到了一个大便宜,立刻不再继续向羯盘陀的帅旗突进,而是带领麾下的弟兄们,向狼骑队伍的侧后部,来一记笨拙的神龙摆尾。
这一招,既避免了攻势过猛,引起突厥狼骑的亡命反扑。又可以继续从突厥狼骑的队伍上,撕下另外一大块“血肉”,怎么算都不赔本。
“咚咚咚咚……“鼓声贴着地面,震得人的心脏不规则地乱跳。阿史那羯盘陀的认旗右侧
,也出现了一支千把人的精锐步兵。回纥可汗婆润在赵雄和韩弘基两人的双重保护下,带领自己的嫡系亲卫,冲向突厥狼骑,将五十余名狼骑与其大队人马分隔开来,迅速消灭一空。
这是狼群的狩猎战术,每一名突厥将领,都非常熟悉。以往,他们在战场上取得了优势,也曾经用这种战术不断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并且尽可能地减少自身的损失。而今天,同样的战术被别人施加到了他们身上,顿时让他们痛彻心扉。
两名大箭没等羯盘陀那边做出指示,就带着各自身边还肯听招呼的部曲,扑向瓦斯特勤。锋矢阵虽然攻击力强悍,防御力却不太充足。特别是组成锋矢阵的前端部分,一旦遭到对手的夹击,很容易出现以少打多的情况,进而折戟沉沙。
瓦斯特勤对锋矢阵的了解,只是刚刚摸到一点儿皮毛。然而,跟在姜简身后这小半年来,他的战场直觉,却被后者带着提高了一大截。看到两股狼骑向自己扑来,试图形成局部夹击之势。他毫不犹豫喊了一声“掩护我!”,随即,迈开双腿,直奔其中一名大箭扑了过去。
库扎和塔屯来不及思考,将队伍迅速停在了原地。前者留下指挥弟兄们维持阵型,挡住另一侧杀过来的突厥狼骑。后者则带着十几名亲兵,死死护住了瓦斯特勤的左右两翼。
敌我双方来不及做更多准备,很快就战在了一处。锋矢阵的前端正如两个突厥狼骑大箭的期盼,很快就被冲得变了形状,然而,却迟迟没有断折。瓦斯特勤在塔屯的掩护下,接连将四名狼骑扫下了坐骑,成功冲到了一名大箭的战马前,高举四棱长棍,兜头就是一记恶虎拍门。
这套棍法,乃是前一段时间,胡子曰根据他的身材和膂力,专门为他设计。脱胎于当年十八路绿林好汉当中江淮军的压箱绝技陌刀术,却远比陌刀术简洁。总计只有八招,可以随便拆分组合。瓦斯特勤得到之后欣喜若狂,每天苦练不断,今日,恰好将其派上了用场。
只见那突厥大箭慌忙举刀格挡,却被长棍将横刀直接砸成了铁钩子。而瓦斯特勤借着对手的格挡之力,迅速变招,跨步,拧腰,挥臂,全身力量集中于棍前,“呼”,长棍化作一条巨蟒,横着卷向了那突厥大箭的左腿。
“驾!”那突厥大箭遮挡不及,果断脚踢马腹,催促坐骑加速。战马被他刺激得两眼发红,咆哮着向前猛蹿,刚刚腾空而起的后腿,却恰恰跳进了长棍的攻击范围。
“咔嚓!”马腿断折,战马向前只跳出了半丈远,就轰然摔向地面。马背上的突厥大箭措手不及,被横着甩出四尺,摔得眼前金星乱冒。附近恰好有一名瀚海唐军赶到,见状果断挥刀下劈,抢在那突厥大箭爬起来之前,将其脖颈砍成两截。
“不想死的滚开!”瓦斯特勤扯开嗓子断喝,长棍横扫,将一名冲到自己面前的突厥狼骑扫落于马下。紧跟着,有舞动长棍将另一名狼骑砸得大口吐血。其余狼骑失去了大箭带领,士气瞬间归零,纷纷拉着战马闪避。下一个瞬间,瓦斯特勤挥舞着长棍从他们身边冲出,调转方向,直扑另外一名突厥大箭。www.
那名大箭带领其铁杆亲信,反复冲击了两次,都没能成功将锋矢阵前部彻底冲破,正心中发慌。看到瓦斯拎着染血的长棍扑向自己,果断选择了放弃,拔马就走。周围到处都是突厥狼骑,他哪里容易脱身?才策马跑出了七八步远,身背后,就响起兵器破空之声,“呜——”
“当啷!”突厥大箭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及时转身招架。横刀被砸得脱手而飞,四棱长棍却去势未尽,贴着他的胳膊,正中他露出来的软肋。
"噗!"那突厥大箭张开嘴,喷出一股老血和几片内脏,身体缓缓地坠下了马背。
“跟上我,切碎他们!”瓦斯特勤如愿以偿,高举起四棱长棍招呼。锋矢阵在塔屯和库扎二人的带领下,迅速跟上他的脚步,重新恢复成形,将数十名失去主心骨的突厥狼骑再度与其他狼骑分割,随即快速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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