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就是匆匆五日过去。
这五日中,城外的太平贼,还在和城中势力僵持。
期间,太平贼夜袭了两三次,破城……倒是也没能破城,每次都虚惊一场,不过也给城中势力造成了大量死伤。
城中局势么,太平贼的细作一直在带头生乱,富家大户,乃至有些武力的人家都还好,真正遭殃的是底层百姓。
如今,城中的衙役捕头,每日更多的工作都不是弹压不法了,而是:收尸洗地,以免酿成瘟疫。
听说,黑市前两日也关闭了。m.
甜水井胡同这边。
方锐所住的这处院子,几日下来,闯入的地痞流氓、毛贼都被打折了十个八个。
那些地痞流氓之间似乎也有沟通……
之后,任凭城中其他各处愈发混乱,可方锐所住的这一小片地域,再没不开眼的家伙,敢来送死了。
连带着,不少附近的邻居都跟着受益。
……
这日傍晚。
如火一般燃烧的连绵火烧云下,暮风骤起,江平安带着一家人,踏着黄昏的余晖,前来拜访。
“方兄弟,我带着你嫂嫂、侄儿过来蹭饭了。”江平安递过礼物。
“风干鸡、腊肉,还有两斤白面?这些可都是好东西,今晚能开荤了。只是可惜江兄要巡夜,不能喝酒……”
方锐遗憾道。
“怎么不能?今晚我不用去巡夜,方兄弟这里有好酒,都拿出来,可不要吝惜……咱们一醉方休。”
江平安哈哈笑着,也不客气,自己来到大柳树下,找了一处石凳坐下。
他虽是在笑,眉眼间却带着一抹愁色。
‘应是有什么变故。’
方锐也不急着问,进屋,将风干鸡、腊肉、白面交给方薛氏,嘱咐拿出家中剩下的一起蘑菇炖了,做顿好饭。
然后,他取出藏酒,找来热水,来到院子中,在江平安对面坐下。
至于江嫂嫂,牛墩、小豆芽?
她们这几日经常过来,早已经熟悉,无须方锐招呼,俩小不点就去找囡囡、方灵玩耍了,江嫂嫂则是帮着方薛氏、三娘子在厨房做饭。
石桌上,盛放热水的木盆中,温着一壶老黄酒,还有一盘炒黄豆,算是下酒菜。
随着老黄酒温热,点点酒香溢散出来,在暮风中回荡,漫天昏黄的霞光穿过簌簌闪烁的柳叶,给两人镀上了一层金辉。
“我看江兄眉宇间有愁色,可是有烦心事儿?”方锐问道。
“就知道瞒不过方兄弟,明天,我就不去巡街了,要上城头……”
江平安苦笑:“这也是我今晚能得闲的原因……问斩的犯人,还有一顿断头饭哪!”
“嗯?不是有拉的壮丁么?”
方锐惊讶:“如江兄这般的捕头衙役,怎么也要上城头?可是被人算计了?”
两人间颇有些交情,再者,这几日来,也得到了江平安不小的照顾,可以说是,一定程度上的利益共同体。
若真有魑魅魍魉,他并不吝于出手,为江平安解决麻烦。
“这倒不是。”
江平安摇头:“方兄弟有所不知……太平贼和城中势力僵持,还有三番两次的夜袭,让城中大户武者力量损失不小……”
“如今,城中大户不肯再继续出人,这個缺口只能官府补上,可官府方面如今有些武力的,就只剩下我们这些捕头衙役了……”
“原来是这般。”方锐点头。
覆巢之下无完卵。城中大户,应该也有顾全大局,愿意出人的,可其他大户不愿意,事情就僵住了。
我出人,你不出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若是有一家领头羊,压下不服,做到一定程度上的公平,这还好……可,常山县却是有两大家族啊!’
不用猜都知道,那些大户之间,矛盾重重,相互忌惮,防备……尤以两大家族:林、夏两家最甚!
总之,如今的城中局势,很微妙。而江平安这般衙的役捕头,就成了大户斗争的牺牲品……
“那城中治安……”
“如今,城中哪还有什么治安?无非是收尸洗地的活
儿,换上一批壮丁,也能干。”
江平安叹息着摇头。
这时,老黄酒温得差不多了,他也不客气,端起酒壶给方锐倒上一碗,又给了自己来了一大碗。
哗啦啦!
琥珀色的酒水溅落碗中,浓郁的香气随之逸散出来。
若是往日,江平安必然要赞叹一声好酒,细细品咂,可今日,却没这个心情,对着碗直接闷了一大口。
咕咚!
一大口老黄酒入腹,他长长吐出口气,捻过一颗炒黄豆,放嘴中慢慢嚼着,好一会儿无言。
“江兄,可能躲得过去?大不了,舍了这身官皮,不要了!”方锐端起酒碗,也没喝,轻轻晃荡着。
他不是捧高踩低的人,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两人间的情义,是一件件事处出来的。
即使江平安丢了衙役这个身份,对待对方的态度,也不会改变。
“有这句话,就说明,我没白交方兄弟这个朋友,可……躲不过去的!”
江平安摇头:“我在官府挂了名的,真要躲了,来的就不是板子,而是刀!”
“那收买呢?我这里还有些银子。”
方锐可是知道,这常山官府烂到了骨子里,只要有钱,什么事情,都可以通融。
“也不行。”
江平安再度摇头:“这次监督执行的,不是官府,而是大户……我们不去,他们就要出人,那些大户执法起来,怎么可能手软?”
与官府不同,只要银钱足够,执法权力都敢往外卖,大户可是给自己干活,监督起来必然严苛。
也不是说没有空子,可极难走通,至少江平安没办法。
方锐……也不行——除非暴露六品实力,那倒是有一定可能,可太得不偿失了。
“这是非去不可了。”方锐皱眉。
“是啊!”
黄昏的光线明暗交替,江平安的半边脸笼罩在阴影中,缓缓开口:“有时候,我就在想,这城啊,若是破了,也就没那么多事了……”
这话就有些犯忌讳,他本不该说的,可喝了些酒的醉意,心中的愁闷,还是让他说了出来。
——当然,敢对着方锐说,也是一种交心的体现。
“确实。”方锐颔首。
城破,对大户来说,自然是大大的坏事;可对江平安这般的捕头衙役,若是城破,没了约束,处境反而要稍好一些……
——太平贼的清算,也不大可能落到他们头上,君不见:即使改朝换代,底层小吏也大多是同一批人。
对底层百姓……
如今,他们已经是朝不保夕。可摇摇欲坠的秩序,也是秩序,总比没有秩序的好。
不过,城破后,固然是一场大劫,可过去了,大概就要稍微好过一些。
长痛和短痛,倒也说不准,对底层百姓哪个更坏一些。
砰!
两人碰了下碗,喝着酒。
醉意袭来,将胸中负面情绪放大,江平安有些失态:“方兄弟,你是不知道……这些天来,我巡街时,外面有多乱,普通人家有多惨……”
“死人太多了!妇人、稚童……有的和我家牛墩差不多大……”
他指着自己胸口:“看着心里窝屈……可我管不了,不敢管啊!去了城头,也算是个痛快,也好!也好啊!”
“江兄……”
方锐看着江平安脸上不加掩饰的疲惫,深深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太平贼和城中势力僵持……
他还好,方薛氏、三娘子、囡囡、方灵,在他庇护下,也还行。
可其他人家,普通百姓,甚至如江平安这般的衙役捕头,就被拖得满心疲惫,不只是身体上,还有心理上……
——许多惨象,哪怕不波及自身,仅仅看着、目睹,也是一种折磨。
‘世上的事情,并非都能痛痛快快有一个结果。这般没有定期的等待,许多时候,比尘埃落定的坏结果还让人煎熬……’
“方兄弟,我自己也就罢了……如今,只有一件事放不下……我若有万一,你嫂嫂,还有你侄儿、侄女,就拜托了……”
这是几乎是交代后事了。
江平安不是没有
其它朋友,可相处下来,却还是觉得方锐最可靠,最有人格魅力。
这不是开玩笑——方锐穿越而来,待人处事,骨子里就带着平等的观念,不卑不亢,相处起来让人很舒服。
当初,三娘子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才对方锐降低警惕,后来,慢慢喜欢上。
“江兄如此信我?”
“信,怎么不信?”
江平安哈哈一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这一双招子,看人还是有些本事的。方兄弟处事……是小心谨慎了些,可没有害人的心思。也不说大话,对朋友,信重承诺,只要应下的,基本都做到了……”
‘我竟有这般好?’
方锐摇了摇头,面色慎重了些,开口道:“江兄若出事,嫂嫂,还有两个侄儿,我尽力照看。也只是尽力,更多,却不敢保证……”
“哈哈,方兄弟还是如此坦诚……尽力即可,若真的事有不协,那就是天意……”
江平安紧紧握着方锐的手腕,晃了两下:“谢过了!”
“方兄弟,多余矫情的话我也说不出来……都在酒里!”
他举起酒碗。
砰!
方锐和江平安碰了下:“江兄福运高照,未必用得上我这个后手,此事,或许有转机,也未尝可知……”
“那就承方兄弟吉言了。”江平安说着,一仰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显然只是将这当做了吉利话,没太信。
“喝酒!喝酒!”
见状,方锐也没再说什么,端起酒碗,同样闷了一大口,心中微动。
他是真想做些什么,不仅是为了江平安,更是为了自己。
‘如江平安这般身份,都必须上城头!若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似莪这般的闲散武者,未必还能苟得住……’
这是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实实在在的问题!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方锐心中暗叹了声,下定决心。
这时。
滋啦啦!
厨房中,炒菜的热油下锅,一股诱人的浓香被激发,逸散开来,这院子中都能闻到。
方锐被勾起了馋虫,起身去厨房:“娘、三姐姐、江嫂嫂,晚饭做好了么?要不,先弄些炒好的菜过来,给我们下酒?”
“还有最后一个炒豆芽。蘑菇炖鸡、腊肉炒干野菜、炖鸡蛋羹,都已经做好了,你们先端去吃……”
“也不用,拿碗分出一些就行。那边四个小不点,别躲了,过来,擦擦口水了,这些你们拿去,分着吃吧!”
……
一顿丰盛的晚饭过后。
方锐提出,让江平安照看一下家中,自己出去有点事。
江平安虽然奇怪,却也没问,痛快答应。
他酒量还行,比方锐都不差多少,从前,还和方锐比着装醉,互相演戏。
之前,也说是一醉方休,可江平安这人,心中还是有数的,知道明天要上城墙,没真的喝得酩酊大醉,醉到明天——那是找死。
让方薛氏、三娘子、江嫂嫂一行人进了地窖,方锐还把朴刀暂借给了江平安。
随后,他又搬来巨石,堵上地窖入口,这才放心出门。
地窖外的巨石是一道防线;江平安是一道防线;还有近日来方锐在这一片的威名,震慑地痞流氓不敢来,也算是一道隐性防线。
这般三层防护,再加上方锐不会出去太久,安全性还是很有保障的。
……
夏府门外,连绵的火红灯笼,映照得一片亮堂堂。
嗖!
突然,一块木板射来,撞击在大门上,发出一道清亮的声音。
吱呀!
老门房开门,狐疑地出来看了看,捡起掉落地上的木板,一看之下,顿时脸色大变。
他扭身就跑,因为太过焦急,心神大乱,被门槛绊倒,可爬起来,连灰尘都顾不得拍,就继续往里面跑。
黑暗中,葛布蒙面的方锐深深望了夏府一眼,飞快离开。
对那门房的反应,他并不奇怪。
那木板,也只是一块普通的木板,可——
上面,却有方锐手指为笔,以劲力写下的铁钩银画的九字:‘林家欲献城,联贼诛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