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小七也酿了许多桃花酒。
第一坛桃花酒能喝的时候,那莽夫屁颠屁颠地来了,说,“公子在桃林见故友,想向姑娘讨一壶桃花酒喝。”
你瞧,如今兰台的将军也总是客客气气的。
小七抱着酒罐与裴孝廉一同往桃林去,这时已是暮春,遍植兰台的山桃花大多开始落了,惠风乍起,卷起千头万朵,卷得铺天盖地,旋即又纷纷扬扬向下覆来,在地上铺满厚厚的一层粉瓣。
小七微微驻足,听身后的人道,“公子说,陌上花开,姑娘不急,慢慢来。”
你瞧,那桃花里的莽夫竟也显得十分温柔。
小七心里暖暖的,抱着酒罐继续往桃林去,她当真爱极了这条桃花小径,也当真爱极了如今的兰台。
远远的便看见院中的山桃下有宾主二人相对而坐,正对她的是兰台的主人,背对她的身影看着熟悉,却并不知是谁。
恍恍然想起幼时,幼时每逢花开,总有客人来桃林老宅与父亲把酒。父亲总打发她离开,她也并不知客人是谁,与父亲又会说些什么事,但眼前的两人莫名地令她想起父亲与那位楚国来的客人来。
奇怪,如今竟也恍惚能在公子许瞻身上看见父亲的气度与影子。
抱着酒罐行至案前,那背对着她的人兀自缓缓起身,在朝她施礼的空当,小七好好地看清了他的脸。
温润的嗓音一如从前,温文有礼道,“姚姑娘。”
哦,是牧临渊。
是燕国第一个不把她当战俘看的人,也是第一个叫她“姑娘”,第一个愿意关照她,第一个愿意接受她桃花酒的人。
将近一月过去,他受的大刑如今也好一些了罢?
但他看起来并不好,骨瘦形销的,人也没有什么气色。从前那么神清骨秀年轻俊朗的一个人,竟早早地生了华发。
小七心绪复杂,怔然望向公子。
她不解,不解是因了牧临渊是楚国细作的事,公子早就知道了,如今怎又说是“故友”,要心平气和地一同饮酒呢?
不解却也
不问。
公子待牧临渊到底是不一样的,她从前多次见过他们宾主二人一同饮酒,公子军师谋士有许多,但似牧临渊这般的,却唯他一人而已。
小七于一旁跪坐下来,拂起袍袖各自为他们斟酒,这样的事她从前也做过许多,因而并不生疏。
听牧临渊笑道,“听说姑娘就要养蚕了。”
小七笑道,“是,四月生了桑叶,五月就能养蚕了。”
牧临渊笑着点头,“稼穑农桑是国之根本,姑娘是能做国母的人。”
做不做国母小七不知道,但见公子一样正垂眸含笑望她,她也并不去辩白。
只要不做姬妾,都好,都罢。
牧临渊的话不多,说完这两句也不怎么说了,这山桃树下春和景明,单是对酌一盏已是极好,原也不需多说什么话。
牧临渊轻声道,“饮了姑娘的桃花酒,这便告辞了。”
小七不禁问道,“大人要去哪儿?”
“回楚国去了。”
哦,过去是谢玉说这样的话,如今牧临渊也说了一样的话。
也好,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公子肯放他走,到底是他的幸事。
只是这一别,再不知何时能见了。
小七既记得东窗事发那夜牧临渊曾守在兰台之外,便不得不为章德公主问上一句,“大人想要见一见公主吗?”
山桃在牧临渊脸上打出斑驳的花影来,树下的人笑,好一会儿才道,“不见了。”
是了,章德公主年少时候动心的人是燕人陆九卿,不是楚人牧临渊。
小七兀然一叹,又问,“大人回楚国有什么打算呢?”
牧临渊依旧笑,“并没有什么打算。”
从前那么足智多谋的人,如今也并没有什么打算了。
是了,在燕国暴露身份的消息,大抵已随着沈晏初的投名状送去了楚国,他能在两国的夹缝中活下去已是十分不易了,又能有什么打算。
小七身上有一半都是楚人的血,又因了从前的照拂,因而对牧临渊生出了几分亲近与不忍。然而当着兰台主人的面
,却又没有什么能说的,只是拂袖又给宾主二人斟满了,和婉地劝他,“大人再饮一盏酒。”
二斤桃花,温柔半两。
要说的话也都在这一盏桃花酒里了。
牧临渊依旧温和有礼地谢过,好似他仍是兰台公子的军师与挚友,仍是燕人陆九卿一般,端起角觞轻轻饮了,却再没有似从前一般说一句,“姑娘真有一双巧手”。
也再不会说一句,“姑娘酿的酒,九卿不会给旁人。”
人还是从前的人,而今时移世易,这境况与从前却大不一样了。
饮完酒,牧临渊便起了身,朝兰台的主人深深作了一揖,“拜别大公子。”
继而转身亦朝她作了一揖,要出口的话却戛然而止,“拜别......”
也不知为何把那“姑娘”二字咽了回去。
他是楚人,他大约也知道她的身份罢?但公子大约是不知道的,牧临渊是深思熟虑的人,她没有公之于众的身份,他不会主动说出口来。www.
但牧临渊只不过是微微顿了须臾的工夫,少顷话锋一转,继续拜道,“拜托姑娘尽心照顾大公子。”
兰台的主人没有起疑,只是温和笑着望来,“去吧。”
关于牧临渊与陆九卿,小七从前想过无数种结局,但唯独没有想到他竟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公子从前待静姝心软,如今也待牧临渊心软了。
他是个霸主,但到底也是个心软的人。
小七不知道于公子而言,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但她想,不管好事坏事,就似沈淑人说的,只要一条心走下去,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牧临渊走得很慢,他在三月末的桃林里踽踽独行,孤形只影。
他也当真比从前瘦了许多呐,衣带渐宽,瘦骨伶仃。
小七心里隐隐几分酸楚,竟下意识地叫住了他,“大人还会回来吗?”
那形销骨立的人缓缓转了过来,在桃花春风里冲她一笑,却并没有只言片语。
也许回来,也许再不会回来,但为这临行前的一句挂念,他也许心里是安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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