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枫城县城向东八里路有个村子,因地起名叫八里铺。
五百多户人家组成的村子有点大,各种姓氏杂居在此上百年,村里倒也和谐安详。
徐世昌家是个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受旧俗影响,徐家的四个儿子都没有分家,几十口老小生活在有了年代的四合院中,随着后辈儿孙的不断增多壮大,徐家的老院子从前后伸展开来,南北各建了一院房子。
与中心的院子却是相通的。
徐世昌觉得这是儿孙们血脉相连的重要标志,依徐家老院得天独厚的位置,还可以在东西两面建两个院子。
南院子大儿子徐满一家人住,北院子二儿子徐丰一家人住,中院住着徐世昌老两口和三儿子徐邦一家。
唯独老四徐强还没成家,今年刚订下了亲事,日子都看好了,欲在正月初二娶亲成婚。
徐世昌年近七十,在四十九岁那年生下了老四徐强,视这个幺儿为掌上明珠。
从小疼爱,供他上学,寄予厚望成材成器。
不想徐强自幼恃宠而骄,还不到十七就辍学回家,在家又不喜务农,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养成了二流子的脾性。
大哥徐满和二哥徐丰看不过,两人一合计,说服老爹老娘让四弟徐强出外打工了。
徐强去了建筑队,日子虽苦倒也自在。
今年开春跟着黄玉祥去了不远的马家咀修厂房,因为离家近,爹娘趁机央了媒人说媒,将他的亲事定了下来。
临近八月十五,二老盼着徐强回家,想着今年得阖家团聚过一个圆满的中秋节,这一天恰好是老大徐满的生日。
不想前一天,一帮人将徐强的尸体抬进了徐家老院,呈在了徐家众人面前。
徐世昌看着幺儿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尸体,他暴跳如雷,撕住来人吼道:“咋回事?我家小子年纪轻轻,怎么就没命了?”
“快修好的厂房塌了,他和几个工人没跑出去——”
“混账!狗日的,谁的厂房?谁是包工头?”
徐世昌疯了一般叱问。
“不关他们的事,是修厂房的砖出了问题,不合格的劣质砖,没烧好,导致了厂房坍塌。”
送尸体的几个人分外平静,说起话来柔声细语。
和他们是生不来气的。
徐世昌听着自家老婆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家中女眷哭声一片,他的心都碎成了无数支离!
“那个砖厂?我要告他!告到他倾家荡产!告到他关门停业!告到他上了刑场——我要亲眼看着他的狗头被打碎,尸体让苍蝇生了蛆烂掉!”
“红星砖瓦厂,就在大李庄,以前是李全富,他走得早,这砖厂现在是一个姓乔的婆娘接管!”
“我不管她是谁?——管她是公的母的,我要不为我儿报仇,不拿她偿命,我就不姓徐!”
徐世昌当即叫上三个儿子,将徐强的尸体放在拖拉机上,准备开启复仇之路。
“爹,你的意思是将四弟拉到红星砖厂去讨个说法吗?”大儿子徐满小心翼翼问道。
“混蛋,不中用的东西,白吃了近五十年的闲饭!去红星厂是自取其辱,白费力气,没人会为我徐家主持公道,皇天后土,泱泱大国,自有我们说理的地方——你找不到公安局吗?”
徐世昌站在拖拉机的车厢上,魁梧的身子不减当年的英姿和霸气。
三儿子徐邦赶紧发动起了车子,一行人怀着满腔愤懑向枫城县奔去。
......
赵楠了
解到徐强的死、以及徐强的家世,他抽着烟轻轻叹了口气。
这可比王彦乐一家难缠多了。
王彦乐的后人是受了别人的威逼利诱告状,徐强的家人是不忍徐强死于非命报仇心切!
赵楠还了解到,徐强的尸体几乎是放到最后几近发臭才不得不安葬,徐世昌对乔荞的仇恨罄竹难书。
他自己去马家咀的厂房检查了一遍,抱着几块碎砖头放在了公安局局长的办公桌上。
“你们看,你们自己看!这种砖头能建房吗?可怜我儿就是被这些黑心烂肠的人害死的——没有红星厂的砖,我儿能死吗?求大老爷为我徐家老小伸冤做主啊!”
徐世昌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原本简单的案子变得复杂起来。
庭外和解行不通。
安慰赔偿不答应。
只能依着原告的要求,对乔荞进行立案审查。
不然,以徐世昌为首的伤亡家属会白天黑夜跪在公安局门前头。
赵楠来到八里铺村是在傍晚时分。
他觉得,人到了天黑的时候情绪会稳定一些,内心会柔弱一些。
他叩响徐家大门的时候,深宅大院里走出一个壮年男子,探出头问他找谁。
“我来看看徐强的爹娘,我是他的朋友。”
赵楠表现得很谦卑。
徐家老三徐邦借着夜色看不清赵楠的脸,但看他生得伟岸,言行有礼,手中提着一大包的东西,赶紧将他让进家门。
进了堂屋,灯不太亮,徐世昌半躺在炕上,嘴里还叼着旱烟棒。
一见家中来了一位年轻后生,他警觉起来。
“你是谁?既然是徐强的朋友,我们怎么没听老四说起过?”
他听了徐邦的介绍,唐突地问道,毫无礼貌可言。
“我叫赵楠,在咱们枫城县政府上班。”
赵楠说着,将手中的东西放在炕头,笑着说:“徐伯身体可好?这是我给你买的一根人参,东北的,秋季过了补补身子,另外给哥哥们买了三条烟,云南的,我托人从省城带来的,不知道他们抽得惯吗?”
徐世昌不动声色。
徐邦一听是赵楠,冷笑道:“你可不是我四弟的朋友,你是为红星厂的娘们儿说情来的吧!”m.
赵楠一愣,没想到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心里明白有人早给徐世昌一家人打了预防针,凡是他来皆认定不祥。
他笑了笑,开口道:“哥哥这话说的,好象我不该来一样,不管是为谁而来,看看伯父伯母总没错吧?”
他避重就轻想要绕过去,徐世昌咳嗽了一声。
“年轻人,你的如意算盘趁早收起来,别在我面前拨弄捣鼓,我知道你要来——不管谁来都没用,状,我一定要告,不光告,还要告到底,告到赢!自古以来杀人偿命,这道理你不懂吗?”
说完他缩着身子准备下炕。
赵楠往后退一步,挺直了身板说道:“伯父一看就是爱憎分明之人,所谓君子皆刚正不阿!可是伯父和家中兄长都有没有仔细想过,修厂的砖出了问题,那么用砖修建的人有没有问题?工程质量有没有问题?”
“我管不了那么多,冤有头、债有主,我只管拿姓乔的婆娘是问!”
徐世昌摆摆手,他不想听赵楠的解释。
他知道人死不能复活,但活着的人可以为死去的人讨个公道。
厂房他去看过了,砖头他用手摸过了,两手一掰就碎,不是砖头害死了他的幺儿,还有什么原因!
全他娘的废话!
“
我听说伯父在八里铺村历来宽厚仁义,伯父怎么片面看问题,要是你多了解一下,就不会把错怪到乔厂长一个人的身上!”
“你是想帮她,想救她出狱,想替她平息了这场官司,对吗?”徐世昌盯着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严肃得让人骇怕。
“是!她是有错,但没到坐牢受刑的地步!”赵楠迎向他的目光,一字一语说道。
“国法是你定的?”
“世间的公平是上苍定的,你觉得失去了儿子,而对她来说,失去的是自由,家庭,子女,还有最美好的年华!”
“我不懂这些,年轻人!”
“以你这个年纪,能懂的都懂了,伯父!”
赵楠望着徐世昌,他同样望着赵楠。
目光是掺不得任何假的交流,徐世昌在赵楠的目光中看到了他对自己的审视和批判。
他心里升起了怒意。
“要是没什么事,请回吧,以后不必再上我家的门!”
他下令逐客。
“有事呢——正如刚才你儿子所说,我是为红星砖厂的乔厂长来说情的,既然我来了,就要把来的事办完了再走。”
赵楠坐了下来。
徐邦想冲上去拉他,被老爹一个眼神阻止了。
“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小子,你想怎样?”
徐世昌强忍着怒火问他。
“我想知道伯父告状是为了什么——为徐强报仇让乔厂长偿命?还是想得到一笔赔偿性的抚恤金?”
“都是!”
徐世昌冷冷回答,心想,看来黄玉祥说得没错,姓赵的小子果然上门求情来了。
“那伯父可不可以看在她身为人母的份上放她一回,她有错,但让厂房倒塌不是她的错!”
“卖不合格的砖是谁的错?她不就为了贪那点钱吗?”
“谁不是为钱活着?她管着厂里上百号的人,她有她的难处在其中。”
“那她应当管好厂子烧出好砖,谁活着还没有难处?”
赵楠无语了。
确切说,他被徐世昌问得哑口无言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盯着徐世昌的眼睛,声音颤抖起来。
“伯父,她家有五个闺女,还领养了三个儿子,她爹和你差不多的年纪,靠着她养老送终,这些事,你了解过吗?”
“我了解这些干嘛?我只了解到是她害死了我儿子!”
徐世昌提高了嗓门,他没有耐心再和赵楠讲这些无用的道理。
黄玉祥已给他反复说过,只要告倒了乔荞,才会让他儿子的死有了正义的名誉,才会让他儿子死得其所!
一句话,这些伤亡者的冤屈,只有靠徐世昌这把老骨头沉冤昭雪啊!
他被黄玉祥委以重任,肩负着为正义而战的光荣使命!
赵楠笑了笑,他点点头,伸出手握住了徐世昌的手。
“伯父,如果你能宽容她、原谅她,我替她一家老小感谢你!哦,对了,她家闺女今天来找过我,说如果伯父不嫌弃,她把养鸡厂卖了的钱全部给你,算作对伯父一家的道歉和补偿!”
他能感觉到徐世昌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但,他的声音洪亮有力:“这点钱能换来我儿子的命吗?你回去告诉她闺女,若是她娘做了害人的事得到谅解,让她闺女也死一个给我看看,如果能,我一定撤回状纸,死了这心,我和她之间的恩怨就此扯平!”
赵楠松开了他的手。
他已经出离愤怒了,他转过身子疾步向大门外走去。
他怕再呆下去,他会发疯打人,说不定会拧下徐世昌的人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