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话不投机半句多
诚闻倒是有高僧的模样,客气问道:“敢问道长对哪部经典心有所住呢?”
钱逸群心中盘道:哥是抄经出来的小道童,从未听过高真大德讲经说法,跟你们这帮玩嘴皮子的比不得。因此道:“读《黄庭》略有所感。”
《黄庭经》是上清派的经典,专讲内炼金丹的存思法门,以及行功中的步步见证。这事上不存在义理辩论,乃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范畴。
诚闻和尚读书不少,听了这经名,长长哦了一声,却难再问下去。
一旁王守忠却心道:是了,难怪刚才厚道长如此激动,原来他才是真的上清传人。见那邪道自称茅山法裔,自然是要拨乱反正的。
上清派以魏华存魏夫人为开派祖师,到了陶弘景时,已经在茅山立住了脚跟。后来上清派归于正一道,便称为茅山宗,其法坛仍然是称上清宗坛。然茅山有上下之分,统共一百零八派。上清法门注重内炼心性,外修符箓,忌讳血污,与下茅山教法一味修习玄术大有不同。
王守忠一知半解,将茅山视作一体,方有这误会。
“敢问法师,所讲何法?”钱逸群反问道。
“小僧怎敢讲法。”诚闻谦逊合什,“不过是走在自觉觉他之路,随缘而为。”
“关外也有人信大乘佛法么?”钱逸群又问道。
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这是标准的大乘佛教。对于凡夫来说,重点在自觉。对于二乘修士来说,重点在觉他。对于菩萨来说,才是觉行圆满。诚闻说他走在自觉觉他路上,那便是说自己修的是大乘佛法。
诚闻和尚眉心发紧,暗道:适才王心一并未提及我从关外来,他是怎生知道的?
“小僧只在北边走动,并未出关。”诚闻道。
这回轮到钱逸群眉心发紧了,心中忖道:现在又不是唐朝,你就算偷渡也不用掩饰什么。何况正经佛、道出家人都有度牒的,完全可以享受秀才待遇,在大明境内通行无碍。这和尚不肯说实话,其中必然有诈。
诚闻见钱逸群不信,心中暗道:不知他是怎生起了疑心,莫非真有什么神通本领?
钱逸群心道:许是别的可能,且再问问。他因问道:“法师为何不去关外看看呢?听说我汉民在关外生活得苦。”
诚闻心生警惕,道:“天聪年来,建奴对于领民看守愈紧,去了不易回来。而且关外奉行密宗佛法,也是一般为佛宣法,普度众生。”
钱逸群闻言,心道:你这是越描越黑。若是建奴看守得紧,你这两个随从是怎么回事!
若说长相,这二人的容貌与一般汉人并无太大区别,然而习惯上却明显有别关内汉人。
如今的明人已经很少有盘腿而坐的了,尤其是佛门出家人,打坐时用跏趺坐或是半跏坐。若是坐在椅凳上,必须双脚踩实地面,此所谓威仪。
这两个随从坐在鼓凳上,手持镔铁长杖,双脚自然相错,用足弓着地,加以休息,这是典型的散坐习惯,正是平日在家上炕上惯了的。
诚闻和尚没有回头看到随从的坐姿,不知道钱逸群于不疑处有疑,本想断了钱逸群的疑惑,却没想到适得其反。
“听说袁崇焕平台召对时都带着喇嘛,看来那边的藏传佛教果然兴盛。”钱逸群附和道。
回到了佛学问题,诚闻明显松弛了些,他道:“藏传密宗奉行教政,法王也是一地领主,故而涉世比我中土佛门更深。”
钱逸群却道:“中土佛门也有十三棍僧救唐王的事,可见出世修行不废忠义。”
这本来是钱逸群无心抬杠,反驳他说中土佛教不涉世事的说法。哪知诚闻对钱逸群有了戒心,听钱逸群说什么都像是另有所指,正应了疑人偷斧的典故。他道:“方外之人岂该过问红尘之事?这是六根未净,修为不够。”
若是这么说起来,大菩萨何必跳出红尘后乘愿再来?何必再要觉行圆满呢?这种不究竟的话出自高僧之口,实在刺耳。王心一、陈继儒都是当世大儒,早将佛理道义早就玩得熟透,此刻齐齐咦了一声,不知高僧是否还有续章要阐发。
诚闻却心中暗叫不好,自己的底子终究不足,面对两个大儒的疑惑目光,他只好双手合什,道:“方便法说与方便人,各听各的罢。”
意思便是说,和尚我在这里开悟这位道友,你们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钱逸群却不领这份开悟之情,冷冷道:“和尚或许可以不在乎,道人却不能不在乎。建奴若是入关,如同屠戮辽东汉人一般对待中土汉人,如何是好?”
“善恶皆有报,生杀有因果。”诚闻合什道,装出一副悲天悯人之感。
钱逸群摇了摇扇子,道:“有亡国与亡天下者,若是门阀相争,群雄逐鹿,出家人闭门不闻也就罢了。若是有率兽食人,欲亡天下者,无论出家在家,岂能旁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陈继儒微微点头,暗道:这几句话还算有些见识,倒不是个只会做法混钱的江湖客。
王心一也微微颌首,显然颇为认同。
“道长也是信奉‘夷狄之有君莫若诸夏之亡也’?”诚闻讥讽道,“小僧还当道人都信老子之言呢。”
“‘夷狄有君’句是先圣强调礼教仁义之重,重于王权。”王心一是两榜出身,儒家经典的微言大义早就钻研到了字字皆有来历的境界。他道:“老氏并非否认仁义之重,乃是从混沌而阴阳分,继而人事起,加以叙述。并无相悖之处。”
诚闻见王心一都出言反驳自己,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绝没有好处,便想转开话题,笑道:“诸位檀越大德,可不能欺负小僧读书少啊。咦,小僧见这位先生面相中正典雅,气质如玉,敢问如何称呼?”
他是在问一直没有说话的白芥子。
白芥子起身行了一礼,道:“小可姓白名枫,字芥子。”
“俊郎少年,必成大器。”诚闻赞叹一声。
“君子不器。”白枫面无余色,随口便用《论语》里的话当了回去。
诚闻心中暗恼:这些人都怎么了?为何全像是吃了冲药一般对着我来?
钱逸群心中暗笑:这惜字如金的少年秀才还真是犀利,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阁下没有发菩提之心,非真比丘。”白枫不说则已,一说便句句诛心,让诚闻和尚大为懊恼自己没事去**他说话。
这发菩提心就是道人所谓的“道心”。若是没有这个初心在,那么剃发缁衣的目的就不纯了。好比国朝太祖,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做的和尚。
诚闻皮里春秋,心中恼怒,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他微微一笑,像是高人不介意竖子所言。
偏偏白芥子却不肯放过他,道:“你身后两个随从,身上阴煞恐怖,与光明正大慈悲为怀的佛门奥旨相悖。”
“他们在出家之前确是猎户,只是听闻佛法开解,放下屠刀,拿起戒刀,愿以力卫佛。”诚闻目光中闪过一道寒芒,强自按捺下来,又道,“看来今日小僧颇受异见,也当告辞了。”说罢起身,便要告辞。
王心一正要解释几句加以挽留,却见白枫也跟着站了起来,手里还提着古剑。他道:“姑且不论其它,阁下是否敢将暖帽摘下?”
钱逸群微微推开面前的桌案,好让自己方便出入。这白芥子身上虽然没有杀气,眼中却尽是提防之色。
——他一定是看出了什么。
钱逸群心中暗道,不过又有些疑惑:和尚脑袋上什么都没有,他想看什么?戒疤么?
“呵呵,小僧不曾点过香疤,恐怕要让白檀越失望了。”诚闻面色已然铁青,暴走在即。
“哈哈,白贤侄真是童心未泯。”陈继儒也站了起来,他不喜欢看人争斗。若是让他见到刚才钱逸群那般凶残,恐怕早就晕过去了。他又对诚闻笑道:“法师,八风不能动啊!”
诚闻跟着爽朗大笑一声:“多谢檀越点化。”
白枫看了一眼陈继儒,只得坐下。
眼看一场争斗就要消散,钱逸群突然觉得腿边有东西一碰,低头见是狐狸正在蹭痒。他知道这是狐狸有话说,便起身朝众人一拱手,道了声“更衣”,快步走出观柳厅。
待到了无人处,钱逸群放缓脚步,头也不低,问道:“怎么?”
“咱问了他们的马匹骡子,你猜他们从哪里来?”狐狸神秘兮兮道。
“关外?”钱逸群一听有戏,在一颗树旁站住了脚,装做小解。
“何止!”狐狸道,“那匹白马自称是天聪汗的座驾!”
天聪汗……钱逸群打了个冷颤,那不就是皇太极么!建奴的大首领啊!他的坐骑怎么会来到江南?谁有资格骑他的坐骑?
“里面那个和尚是谁?”钱逸群头皮发麻,问狐狸道。
“那马只知道他是书房官,很受天聪汗的信赖。天聪汗将它的缰绳亲自送到这人手里,说了好一通话。”狐狸打探得着实卖力,不过碍于各种动物的智力水平,收获十分有限。马算是灵性较高,记性较好,智力较强的动物,所以问出来的东西也比较多。
“书房官……”钱逸群轻轻敲了敲脑袋,一个十分有名的人物在他口中打转,就是一时半会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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