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人微微一笑,道:“家主人虽在江湖上薄负时誉,但却未曾创帮立派,亦未开山燃香,仅是两道中的过客罢了……”
关孤面无表情的道:“令居停的尊讳是?”
白袍人缓缓的,道:“‘笑天魔’胡钦即是家主人,兄弟乃家主人麾下‘白龙门’护门卫‘锤手’龚凡。”
浓黑的双眉微掀,关孤淡漠的道:“如此说来,你亦就是‘含翠楼’的人了?”
龚凡谦和的道:“兄弟正是‘含翠楼’楼主胡钦的下属。”
关孤问道:“你们楼主认得我们?”
龚凡摇摇头道:“虽未有幸识得各位,但四海之内皆为兄弟,家主人又爱广结同道中人,各位远来至此,也算有缘,家主人极盼能以略尽地主之谊,与各位把晤一番……”
关孤笑笑道:“既不认识我们,怎知我们能担当得起‘豪士’二字?不错,我们全是道中人,但也只是些江湖未流罢了,胡楼主昔日声威远震,名扬四海,如今虽已归隐多年,其煊赫之慨仍不稍减,承胡楼主抬爱,青睐有加,我们十分感激,不过,却因要务在身,急需赶路,胡楼主的盛情高谊,我们只有心领了……”
龚凡忙道:“兄台何须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江湖中人,红花绿叶原是一家,各位凑巧路经寒山之下,有此机缘,也是难得家主人满腔热诚,一片挚诚,欲待接纳各位,各位岂好这般推托?不该不该……”
“笑天魔”胡钦此人,业已于十年前自江湖退隐,他的一身本领异常精深浩博,不在帮,不在派,为人行事也是个不正不邪的人物,他在道上闯**之际,名气相当的大,是个拔尖的角色,武林中人,有的说他好,有的说他坏,可谓毁誉俱掺,但因他出道的时间距关孤出道的年代中间有一段距离,是而关孤对胡钦并不算太了解,他所知道的也就是上述这些而已,关孤还晓得胡钦自江湖洗手之后,便斥巨资盖了一座豪华楼阁,悠哉悠哉的过着其富家员外般的生活,这座楼阁,即是“含翠楼”,可是关孤却想不到,“含翠楼”竟然就在这附近,以前,他甚至还不清楚“含翠楼”,是建在何处呢……
关孤沉吟着道:“我久仰胡楼主的大名了,而且知道他拥有一幢美仑美矣的‘含翠楼’,却未曾想到‘含翠楼’竟然就在燕境,而且更在这座山上!”
龚凡笑吟吟的道:“这山便叫‘如黛山’,家主人在‘如黛山’上建‘含翠楼’,业已有七八年的时间了……”
关孤平静的道:“我出道晚,胡楼主归隐得早,中间隔了一段年岁,况且以前亦未往来过,所以对胡楼主的生平为人尚不甚了了……”
龚凡踏前一步道:“此去小留一时,兄台不就会彼此了解了么?家主人豪迈磊落,心性爽朗好客,包管能与各位一见如故,开诚相纳,兄台,请吧?”
关孤忽然问道:“我们进此山坳之时,十分谨慎隐息,请问,令居停是如何发现我们的?”
深沉的一笑,龚凡道:“非常简单,‘如黛山’山顶,我们有一座高搭的了望哨隐于林丛之内,每日十二个时辰,俱有人于哨中负了望之责,以防万一对本楼不怀善意的恶客,人在高处,可以俯瞰四周动静,清晰明确;老实说,各位在路上前行,尚未转进这山坳斜坡之前,业已被我们察觉了,家主人闻报之后,立即登上哨亭注视各位动态,见及各位转入这山坳之中,不禁异常喜悦,认为乃贵客上门,不可慢待,这才令兄弟即来迎迓各位至‘含翠楼’把晤小憩,兄台放心,家主人绝对出自挚诚,毫无他意!”
一边,丰子俊仔细仰头向山顶处打量,但除了满目葱翠青郁之外,却什么也看不出来,龚凡似是知道丰子俊心意,忙笑道:“这位兄台,兄弟方才业已说过,那了望台乃隐掩于树影林丛之内,由上往下看一目了然,但由下往上看,却无法察觉有异之处,况且那座了望台尚经过一番悉心伪装了的,它与青山绿树融为一体了!”
关孤安详的道:“朋友,你们楼主以一代之霸,方面之尊,没事却经常亲自跑到了望哨台上去张望过往不相干路人?”
哈哈一笑,龚凡道:“说得好,兄台,但你可知道一个人成天太过单调无聊,难以消遣之际,可就是喜欢随时找些无关重要,不值一笑的事情借以消磨时间呐!”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家主人自退隐至今,一直未尝再返江湖,他老人家一旦从极度的紧张生涯转为极度的空闲,日子就难以打发了,因此家主人十分渴盼能多交些朋友,多与人畅谈、解闷,甚至陌生人亦在欢迎之列,在实在没有人到‘含翠楼’的时候,家主人便常常跑到山顶了望台去俯瞰山下景色以为排遣……”
关孤低沉的道:“你说得却也有理,一个老人,尤其是一个曾经叱咤一时的老人,他在归隐后的生活往往便是这样的,沉闷、无聊、枯燥,极喜与人攀谈交往……”
龚凡欠欠身道:“兄台能以了解,当是再好不过了,现在,我们走吧!”
回身行出几步,关孤对跟在侧的丰子俊道:“如何?”
丰子俊小声道:“你是说……接受他的邀请,到‘含翠楼’去歇一会?”
关孤点点头道:“是的。”
丰子俊犹豫了一下,道:“关兄,你对这胡钦的底细清不清楚?”
关孤轻声道:“这人大约有六十岁上下了,当年在道上红过一段时日,功夫至佳,为人介于正邪之间,声誉有赞有毁……我只知道这一点,但对一个人的底蕴来说,只知道这一点是绝然不够了解的;我一直和这人没有任何来往,是而也难以明确他的心性,你呢?子俊兄。你是否多少也晓得点?”
苦笑一声,丰子俊道:“我向来在关外混世面,中土的情形十分隔膜,了不起就听过些传闻而已,这胡钦我以前虽也听人提过,但知道的却比你更少……”
关孤沉吟着道:“胡钦忽然派人来请我们到他那里小聚,虽说举止有些冒失,但照情理来说也有可能,一个老人的确是怕寂寞的,尤其是他曾经渡过一段绚灿的生活之后,因此,在他的动机上我们不妨认为是善意的,主要,子俊兄,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加以考虑,我是为了我们自己当前的困窘……”
丰子俊忙道:“怎么说?”
关孤低声道:“如今,我们是步步艰难,前途布满荆棘,敌人非但早已在我们必经的关口上蓄势以待,而且游骑四出,伏兵重重,我们随时可能遭遇到狙击及拦截,在这种情形下,对舒家母女来说是极端不妥的,我们全希望一路平安的护送她们出关,谁也不敢想象有了差错的后果是如何严重……舒家母女的安全乃代表我们的一种决心,一种精神,亦是你们兄弟俩的莫大责任,我本人的良心代价,如今形势既然这等恶劣,我的意思,是否正好借此机会暂避一下风头?也好叫舒家母女透一口气……”
丰子俊颔首道:“好当然是好,怕就怕出纰漏!”
关孤轻轻的道:“我也一样担心,不过,我以为这个险值得一冒,不一定的危险总比一定的危险来得容易选择!”
丰子俊叹口气道:“但愿别又像在‘洪家庄’那样搞了个鸡飞狗跳才好……”
关孤深沉的道:“你的意思?子俊兄……”
丰子俊想了想,终于毅然道:“好,我们就碰碰运气吧,正如你所说,不一定的危险总比一定的危险来得容易选择,我们当然就选那不一定的危险喽!”
关孤冷冷一哼道:“老实说,如果胡钦有什么花巧要使,别看是老江湖,我也一样能摆成他三十六个不同的样子!”
丰子俊由衷的点头道:“我完全相信。”
顿了顿,他又笑道:“也许根本就是我们自己在疑神疑鬼,庸人自扰,那姓胡的既不知道我们是谁,更与我们无怨无仇,他何必坑我们?再说,他极可能和‘悟生院’一点关系也没有,连我们与‘悟生院’的这桩公案都不见得会知道呢……”
关孤淡淡的道:“希望是这样才好,彼此全不吃亏。”
这时……
南宫豪匆匆走近,低促的问:“怎么决定?到不到那什么‘含翠楼’去?”
关孤悄细的道:“老夫人与姑娘意下如何?”
南宫豪笑道:“还是全看关兄你的意思!”
丰子俊接口道:“我们去,至少可以先避避风头!”
望了那四个等待得有些焦急了的白袍人一眼,南宫豪又凑近了点:“这几位仁兄和那什么胡钦,不会有问题吧?”
关孤平静的道:“现在看是不会,也希望不会,但谁敢确定?不过,我与子俊兄的意思是,宁可在这里冒次险,也不愿拿着舒家母女的安危去一路和他们硬干!”
南宫豪点头道:“对,就这么办吧!”
丰子俊小声道:“大哥,你去向舒嫂子说一声。”
于是,南宫豪快步行向舒家母女那边,对面的龚凡似已有些不奈了,他陪着笑脸,高声道:“各位,家主人恭候各位大驾已经多时了,是否可以请各位这就赏脸偕往?务请各位不要见外推托……”
关孤一笑,道:“好,龚朋友,我们去!”
龚凡大喜过望,兴奋的道:“多谢各位给兄弟这个面子,家主人定然更为愉快顺心,各位,这边请……”
上前一步,丰子俊道:“龚兄,我们的车辆坐骑?”
龚凡忙道:“不劳兄台挂心,这山助于后面看似无路,其实却有一条窄道被林莽遮掩住了,那窄道尚勉可通行一车,兄弟自会交待手下代替各位将车马赶至楼后妥为照料,各位只管随兄弟前往就行!”
说到这里龚凡细眉微挑,笑道:“哦,兄弟真是糊涂了,尚未请教各位尊姓大名?”
关孤用“渡心指”的黑犀骨剑柄摩娑着下额,一笑道:“江湖落难客,名姓不提也罢。”
连连点头,龚凡满脸恍悟之色,忙道:“是,是,各位既有隐衷,兄弟自不便多问,呃,冒昧之处,尚请各位海涵,嘿嘿海涵……”
他一回头,向旁边的三名白袍大汉道:“你们这就将各位贵宾的车马赶到楼院厩棚里头,加点意给马匹上料洗刷,车子也要好生弄弄干净。”
三名白袍大汉躬身退去,关孤拱拱手道:“有劳龚兄了。”
哈哈一笑,龚凡道:“哪里话来,各位贵宾自远方来,兄弟竭诚欢迎唯恐不及,些许小事何足一道?太客气了,真是太客气了……”
关孤一拂头巾下摆,道:“我们走吧,莫叫楼主久等了。”
龚凡告了声罪,在前领路,关孤随着,后面,丰子俊扶着舒老夫人,南宫豪搀着舒婉仪,李发便照应着银心,一行人开始沿着坡林中的间隙往山上行去。
这片生满了相思树的斜坡是与后面那座名叫“如黛”的山连接着的,山势并不太陡,且有樵道相通,走起来尚不太觉吃力,他们往上攀了几盏茶功夫,便开始绕转向山后行去,关孤这时明白,难怪他们未曾发觉那幢按说十分华美的“含翠楼”,原来这幢楼阁乃是建筑在山背后呢……”
山是青翠的,绿郁的,有一种清新凉沁的韵息,微风轻轻吹拂着,更加抬人,走在其中,不觉充满了安详宁静的感受:周遭仍悄寂,风翻动青绿的树浪叶花,别有一股舒泰的恬适……
走在前面的龚凡回过头来笑道:“不急,慢慢走,就快到啦,喏,转过前面那道山弯,再经过一片桃林,就能看见‘含翠楼’的飞檐了。”
关孤沉稳的道:“很好,目前来说,一切全很好。”
又一行人继续前行,转过一个弯,“含翠楼”已然在望了。
那是一座绿色的楼阁,建筑的格局非常精美,非常典雅,也非常壮丽;两层楼台上覆以翠亮的琉璃瓦,檐角雄挺上翘的四面,形成一种人字式的双边体,楼上楼下,俱见朱栏相绕,曲廊回折,门窗皆雕花,配以青纱,在宽敞的门循上浮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白龙的大门外,是一道雪白的大理石平台。
平台四周围着同样为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的低矮栅柱,柱头,却镂成一只,维妙维肖的狮子蹲球形像,楼阁的背景是一片苍翠欲滴的绿树,左右却衬以两丛桃林,红绿相映,越俱情趣。
这座名符其实的“含翠楼”,确然称得上画栋雕梁,美仑美矣了,若非腰缠万贯的富家翁,只怕是难得在这深山之中盖起这幢华厦来的。
跟着龚凡走完六级石阶路上了平台,关孤打量着眼前这幢楼阁,微微笑道:“龚兄,‘含翠楼’果然气势不凡,造形高雅,尤在青山翠谷之中,更是悠然如神仙府第了。”
龚凡回头一笑道:“不给兄台客气,这座楼阁确实耗了家主人不少心血,而且多年积蓄,全花费在这上面了……”
踏着光滑明亮而纹理细密的大理石地面,关孤沉声道:“此地不产这种石块,想是自远处购买运来的吧?”
龚凡点点头,道:“可不是,这种大理石非但价格昂贵,生产又少,家主乃是从邻省三个不同产地以高价购来……”
接着,他又有些炫耀的味道说:“这每块石头,其长俱为五尺,宽厚则为一尺,块块全打磨得尺寸相同,自产地以骡马车驮至此,再经人工搬上山来铺整妥当,加上雕刻修饰之费,每块石头的所耗,折算一下,差不多业已接近它本身重量的两成银子了!”
关孤一笑道:“好惊人,如此一来,光是铺砌这座平台,怕就得上万的银子吧?”
龚凡颔首道:“详细数目兄弟不太清楚,不过,也差不多……”
回头等着舒家母女“绝斧绝刀”等五人上来,关孤吸了口气,道:“此处景致逸人,气息清新,真是个出尘脱世的好所在,龚兄,令居停可以称为雅士了!”
龚凡谦了一句,指着那两扇雕花的棕褐色桧木大门楣,道:“兄台,看看那条门媚上浮雕的白龙……”
循声望去,关孤端详着那条工笔细腻,刻搂精巧的白龙——龙身是舒展开来的,龙须伸张,龙角峥嵘,甚至连每一片鳞片也显示了出来,那是就着门媚上的横木雕成的,技艺不凡。
关孤道:“嗯,手工很妙,是名家杰作,龚兄,这道门,想乃‘白龙门’了?”
龚凡哈哈一笑道:“正是,含翠楼的第一道门户,兄弟就是这道门户的执守啦——”
关孤平静的道:“龚凡必为胡楼主麾下大将之材,喻为看门执守,未免太谦,门户为出入居室之唯一孔道,更乃得失所系之重地,胡楼主界任兄台以此大任,可见倚恃之深,这‘护门卫’的职责,可是非同小可啊——”
这时,“绝斧绝刀”南宫豪、丰子俊、李发等人已搀扶着舒家母女及银心走上了平台,南宫豪抹了把汗,四处观望,“啧”“啧”连声的道:“好漂亮的楼阁!”
舒家母女是巨富大家出身,豪奢瑰丽的居庭见多见惯了,倒不觉得什么,舒婉仪娇喘吁吁的用一方小纱手绢印着客角的香汗,俏目流盼:“格局很好,景色也好,就是太偏僻了点——”
丰子俊笑道:“归隐林泉,脱世离尘之人,你要他往到哪里去?总不能在闹市中盖房子呀,那就失去原意了!”
李发悄悄的凑近了关孤,压着嗓门问:“大哥,没有什么邪门吧?”
关孤小声道:“现在还看不出来,希望没有——我只觉得,胡钦似乎颇为富足,富足得与他在江湖上的可能收入不成比照!”
龚凡走了上来,笑容可掬的道:“各位,先请大厅落坐——”
就接在他的语尾之后,一声丹田气十足的大笑由门里传来,跟着,三个人快步走出,为首之人,是个身材又粗又矮,面色红润,神情亲切祥和的白袍老人,这老人年约六旬,但却一头黑发乌光明亮,健步如飞,显然身子十分康健,他后面跟随的两个人,一个是位仪态翩翩,丰神俊朗的年轻灰衫书生,另一个,亦乃全身白袍,却高大魁梧,横眉竖目,满脸的疮疤疙瘩。
龚凡连忙向关孤道:“兄台,家主人来了。”
说着,他迎上几步,躬身道:“老爷子,已遵命将七位贵客接来。”
那身形粗矮,红光满面的老人笑斥道:“龚凡,你好糊涂,佳宾上门,怎不快些遣人来报?我也好出来迎近,这样迟钝,没得叫人家说我胡钦欠缺诚意!”
于是,关孤上前,拱手道:“这位,想是胡楼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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