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元年间,藩镇割据,兵伐连年,民间崇武任侠之风日盛。
夜幕初临,魏博大将军聂锋府中却气氛压抑,聂将军面色阴沉而坐,聂夫人搂着一个冰肌雪肤的小女孩啜泣不已。
“啪!”地一声,只见聂锋拍案而起,忿然道:“就将隐娘锁在铁柜中,我倒要看看那老尼怎生劫人?
聂夫人止住了哭声,抬头看着怒气冲冲的丈夫,将怀中小女孩搂了搂,颤声道:“再与那尼姑说说,隐娘才十岁,离了娘亲可怎么成。我们多给她些银两,或者,就请仙姑住在府上我等日日供奉,她照样也可教授隐娘啊。”
聂锋摇头苦笑,那老尼姑若是这么好说话,还用得着如此忧心么?
日间给女儿隐娘祝贺十岁生辰,正和亲朋同僚欢聚,谁曾想闯入一个黑衣尼,说隐娘有仙缘,执意要将其带走,聂锋婉言谢绝。黑衣手一招将家将卫兵的长矛朴刀卷成一团废铁,冷然撂下一句“你这女儿我是要定了,就算你们将她锁到铁柜里也是枉然!”然后就凭空消失。
聂锋心知遇上异人,寻常兵马哪能抵挡,因此散了宴会。心尤不甘之下,决定将女儿藏起来,待过得一段时间想那老尼心也淡了自会离去。
是时战乱频繁,大户人家多有密室,聂锋带着夫人和隐娘从书房开启密室,打开一个巨大的铁柜,将头扎双苕的隐娘放进去。
聂夫人泪眼婆娑地摸着隐娘的脸蛋道:“儿啊,别怕,娘亲和爹爹在这里守着你。”
隐娘却毫不慌乱,扑眨着眼睛道:“那明天我能不能出去和小方子玩啊?”
聂夫人只想哄得孩子安心,连连点头道:“能,能。”心想这小方子估计多半是邻家的孩童。
数月前,魏博来了一对祖孙,整日挑着火器、磨石走街串巷地喊着磨镜子削菜刀剪刀的号子,颇受坊间欢迎。有一日隐娘跟着府里的一个丫头出去磨剪刀,看着老磨镜匠掘土为模,倒入铜汁形成勺子大觉好玩。从此变成为磨镜匠的跟屁虫,和磨镜匠的孙子更是玩得昏天黑地不愿回家,丫鬟厨娘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抱着隐娘回府,路上训斥:“以后再不回府,就把你嫁给磨镜匠!”谁料隐娘竟欢呼雀跃:“好呀!”
聂将军几番欲盖上铁柜子,聂夫人泪如雨下地撑住“等等”,然后心肝宝贝地抱着隐娘难舍难离。聂锋皱眉道:“夫人,只是一晚而已,再不放手那老尼姑要来了!”
聂夫人抬起头,坚定地道:“将我和女儿一起锁上!”
聂锋一滞,看看铁柜留出的透气孔,暗叹一声,也好。便将抱着隐娘的夫人一道锁了进去。转身出门,抽了张椅子,叫过府中家将亲兵,团团围住,聂锋心道:这下连蚊虫都飞不出去,看你怎样带走隐娘?
才过三更时分,忽听得书房密室之中传来一声惊叫。聂锋飞奔进去。打开密室,开锁,愣在当地——铁柜中只剩头发蓬松的夫人,哪里还有隐娘的影子?
却说隐娘睡得迷迷糊糊中,忽觉身子一轻已在一人背上横空飞驰。隐娘瞪大眼睛看着夜色中飘逝的景物,只觉从未有此刺激,一时竟忘了恐惧。
不知飞了多久,黑衣尼在跨越大海的一片岛屿上的巨大的洞穴,黑衣尼甫一落地,里面跑出两个小女孩:“师父回来了!”“师父,给我和红线姐姐带好吃的了吗?”
黑衣尼莞尔一笑,将隐娘自背上放了下来,看到隐娘眼睛乌溜溜转来转去,丝毫不见一丝惧色,甚是嘉许她的胆色:“这是你两个师姐红线、青儿,日后你们同门习艺,该当互帮互助才是。”隐娘看着两女神色兴奋,连连点头。
红线、青儿一左一右抓着隐娘的手,向洞穴深处走去,洞顶镶嵌着拳头大的夜明珠,五步一颗,竟将整个洞穴照得亮如白昼,再加上洞壁饰以璎珞、琉璃、珍珠、玛瑙、水晶等等物,整个内洞富丽堂皇将远超将军府。内洞深处,曲径通幽,不时可见一间间凿空了的壁室,丝绸、壁画档住突兀石壁,云床、秀榻绵软生香,好一派洞天福地。一时如梦似幻。
翌日,洞府前的黑衣尼掏出一粒鸽卵大的药丸,交给隐娘:“吞下去,你就可以象你两位师姐一样辟谷食气,从今再不会有饥饿之感。”隐娘接过药丸,但觉异香扑鼻,知非凡品,忙吞食了下去。顷刻,就觉的腹内瓦釜雷鸣一阵闹腾,黑衣尼微微一笑,向旁立的二女微一示意,那个稍大点的有长姐之风的红线,微微一笑将隐娘搀了出去。
待得隐娘满脸绯红地回来,黑衣尼又道:“此丸乃我门祖传秘药,功能伐毛洗髓,服之可排除体内杂质,自此寒暑不侵,五谷不食,可助你完成修真路途上第一步——筑基。从今日起,你正式位列我门下,为师便当此为送你的头一份礼。现在,你可随两位师姐学习轻功。”
隐娘一听大喜:“师父,轻功是不是你背我飞行的本事?”黑衣尼仰天大笑:“天下哪有如此一蹴而求之事?摄空乃是修真小成后的境界。你先学轻体之术,待得身轻如燕,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方可习得轻身术,再练得身轻如羽,能御风而行渡江涉河易如反掌,才能再习内息术,内息术小成后,方可习摄空术。修真如同铁杵磨针,又如滴水穿石,惟有苦练,才能水到渠成啊。”言至后来,目光灼灼,隐隐大期盼之意。
琼羽洞外,两侧壁立千仞,隐娘正茫惑间,红线附耳道:“师妹,我来教你攀岩。”言毕,纵身一跃,手足并用,竟如
蜘蛛壁虎般急速窜上。崖上又众多淘气猿猴以红果投击,红线手中只见白光一闪,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凛然的短剑,“卟”“卟”几下,漫天红果均已被剖落两半,一丝一毫不差。再微一挥,短剑竟脱手而出,在众猿猴腿上一划而过,又稳稳返回红线手中。百余猿猴一一中剑,跌落下来,青儿嘻嘻一笑,从怀中取出一白玉瓷瓶,身形一闪,双手变幻,盏茶功夫竟将落地的百余猿猴一一涂抹完毕。猿猴呻吟片刻一轰而散,灵药神效竟一至于此。
隐娘怔怔看着,心中大是艳羡,便有样学样四肢并用攀援起来,谁知只攀得数尺,身形一重,便“扑通”一声掉了下来。身旁一人哈哈大笑,原来红线已飞落崖下,款款将隐娘扶起:“攀岩是我门轻身入门功夫,攀越时需得心灵空明,力着手指脚趾,意随心动,力随意动,方能转寰如意,你再试试。”
隐娘闻言,凝心屏息片刻,手足并用,竟也灵活异常地窜上了十几丈高,正得意间,“扑”地一下额头中击,又一次掉落下来。一个红果滴溜溜滚落在地,崖上的猴子正贼忒兮兮傻笑。
隐娘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振衣再上,旁有一青影“嗖”地一声窜上崖壁,原来是青儿:“隐娘,我来帮你挡住可恶的猴子。”青儿左右腾挪趋避,剑舞如虹,猿猴所投红果竟接近不了周身丈许方圆,有青儿护驾,隐娘此次竟也攀援如意。过得顿饭工夫,隐娘渐觉体力不支才跃下崖壁,喜吟吟地俏立在黑衣尼面前。黑衣尼面带微笑,意甚嘉许:“你根骨奇佳,再辅以本门灵药,伐毛洗髓,不日便可小成。这柄飞剑就赠予你防身。”隐娘点头称谢接过,是一柄长约两尺锋寒逼人的短剑,入手甚是沉重,想是以寒铁之类的稀有金属所铸。
此后,隐娘在二女的督导下,日日练习攀越悬崖峭壁。短短几日工夫,已不需要青儿陪练,独自击落猿猴所投红果,数月工夫已能手出飞剑刺落猿猴。一年后,只觉身轻如燕,于悬崖、丛林中来去如意。飞剑一出,震狮毙虎,无不抉首而归。三年后,只练得身形如风,意之所到,身即随之,如峭似魅。飞天击禽鸟,禽鸟竟来不及生出防备之意。由于杀伐日久,二尺短剑竟磨短五寸。
红线一身红衣,青儿喜着青衣,隐娘喜穿黄衣,整日间蓬莱岛上红、黄、青三色滚滚来去,有海客经蓬莱偶遇之,惊为神仙者流。以讹传讹之下,沿海渔民竟纷纷兴建寺庙以海神供之,终日香火不断。
时光荏苒,隐娘来岛已不知不觉五年。由当初丫角女童变成了一个明眸善睐亭亭玉立的少女。五年来,隐娘同红线、青儿朝夕相处,情胜姐妹。日日崖间、林中嬉戏,倒也无忧无虑。师父近年来久出少归,有时数月不在,只留三姐妹相依为命。隐娘每逢独处,总是想起小方子那对灼然坦诚的大眼,手中反复摩挲着小方子赠予的铜镜,竟是越想越痴,有时被心直口快的青儿点破,莫名羞恼不已。古时少女十六为出阁年龄,此时隐娘已过了十五个春秋,自是不知情窦初开实属正常。
又一年,隐娘轻身技击之术已已有小成。黑衣尼妙空又教授了隐娘真正的上乘功法——三十六般天罡变化术。该术义理玄奥,变化繁复,和轻身、刺击等大不相同,饶是隐娘天资聪颖,日夜苦修,也仅是堪将入门而已。黑衣尼也不多加督促,对隐娘修习进境不置一词。隐娘此时技艺与两位师姐相比已毫不落下风,隐隐有后来居上之意。
一日,黑衣尼看完隐娘缩身变化、偷天换日的术法,颔首赞道:“我蓬莱一门,在修真界中素以养气轻身、变化精微著称,能摄空而行,于世俗中已是飞仙之流,但于修真而言,仅勉强达至融合境界。所谓不入元婴,一切成空。此后二十年,你当时时念念搬运气血,意守丹田,抱丹成婴。”
“师父,弟子有一事不明。为什么修道称不入元婴,一切成空。”
“修真一途,至艰至险,如夜履深渊,有明师固然重要,更多的是靠各人悟性机缘。资质浅薄碌碌终身者十之六七,一念之差走火入魔者十之三四,筑基、开光、融合、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渡劫、大乘。修真十境,筑基、开光、融合甚至抱金丹都甚为浅易,纵使下愚之人,只要得遇明师,自身勤恳不辍,终其一生总能达至融合、金丹境界。而元婴境界直如镜中取真花、水中捞真月,玄奥难言,修真中能修成元婴者十不足一二,那些修不成元婴的,纵使资质再好,转瞬百年寿元一尽,也免不了个身化轮回的结果,到头来一场空啊。”黑衣尼端起红泥瓷壶,轻轻倒了杯茶,自斟自饮道:“修道人常说的元婴不死,真身不灭。修成元婴也就是修出了第二元神,不仅寿元大为延长,为修悟以后境界赢得了时间。而且即使肉身受损,元婴也可脱体逃身,相当于有了第二条性命。世上多有兵解散仙,便是如此而来。元婴是修真十境的分水岭,不入元婴,一切成空,修成元婴,度仙劫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黑衣尼语声一顿,立身起来,面朝大海似有所思,良久,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十年,我给你十年时间,你如修不出元婴,我会废掉你一身修为逐出我门。须知我妙空门下不养蠢碌子弟!”隐娘闻言一颤,低下头来。
黑衣尼又道:“我授予你的庖丁匕何在?”
隐娘双手奉上。
黑衣尼左手握住摩挲片刻,右手食指、尾指飞速变幻,匕首脱手而出,竟直入隐娘后脑,旁观的红线、青儿
二人大惊之下,“啊”地一声叫出声来。一连串手印电光火石间打完,黑衣尼竟略有疲惫之色,看着隐娘波澜不惊的神情,眼中欣赏之色更浓:“此乃我蓬莱琼羽一门的秘术,名为控剑,与别派飞剑术略同,只不过飞剑术是以气驭剑,而我门的控剑术是以意驭剑,细微处更见高妙。你意守后脑,取剑一试。”
隐娘闻言,转向海边一株椰树,意念一闪,只见一道匹练似的白光自隐娘后脑飞出,“喀拉”一声碗口般粗细的椰树已拦腰斩断!红线、青儿雀跃上前,抢过飞剑翻来覆去地看,又拨开隐娘后脑乌发看有无伤痕,叽叽喳喳中又是兴奋又是艳羡。
黑衣尼连声干咳,喧闹声静了下来:“由此向西九千里,沿海一地名为越州,州太守名叫赵天德。此人表面清高廉洁,看似经常做些修路施粥的小善,实则勾结海盗鱼怙恶不悛,可笑越州数十万百姓竟都是睁眼瞎,还都称之为赵青天。嘿嘿,如若任由此等人逍遥世上,岂不明欺天道如盲吗?隐娘,你即刻启程,以三炷香为限取那匹夫项上狗头!”
隐娘闻言一拜而没。
不到一炷香工夫,隐娘已飞至越州。略一询问,便向朱漆红门的府衙遁去,间有人流往来、门卫厮仆,竟都看不到隐娘一丝衣角。进明堂、入前厅、进内室,隐娘身形如魅伏在梁上。只见下面一五缕长须颇有威仪的中年人在逗弄一个五六岁的女童。一会又丫鬟进屋茶,口称那长须中年为“赵老爷”,晓得这便是那赵天德了。隐娘正欲召出庖丁匕,见那小女童肤若凝脂,笑颜如花,想起自己离开父母的情形,这一剑竟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
直到掌灯时分,那小姑娘才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赵天德站起来抖了抖衣襟,意态悠闲,忽地转首望向梁上,道:“梁上的这位君子,还不下来面见主人么?”隐娘一惊,随即跳了下来,立在当地,笑盈盈道:“赵大人好耳力!”
赵天德见是一位颜若春花的十五六岁姑娘,脸上诧色衣一闪而过,郑重作揖道:“非是赵某耳聪,实榻前更衣镜出卖了姑娘。姑娘如此身手,想必此番前来定有深意。但凡赵某所能,无有不从。”
隐娘见这赵天德气度不凡,心中暗自叹息,此种人物若非胸有丘壑的豪杰之士,那么定是善于作伪的大奸之人。当下笑容不减:“蓬莱聂隐娘奉家师之命,特来借大人首级一用!大人雅量,想必不吝赐下。”
“蓬莱?你是妙空神尼门下?”赵天德眼中精芒一闪,随即从袖中掷出一对长约二尺的金色吴钩,颓然长叹:“既是仙道中人,赵某也不做那无谓顽抗。嘿嘿,可怜我二十年苦心经营,瞒得过世人,却终究蛮不过仙人,多谢你没有在蝶儿面前杀我。现在,请动手罢!”说罢负手而立,双目紧闭。
隐娘召出庖丁匕,微一沉吟:“你安心去吧,我会将你尸身化去,寄言你家人说是外出远游!”
忽见白光如虹,赵天德人头已飞三尺,口中兀自说了声“多谢!”。不待人头落地,隐娘已用锦囊一裹,左手洒出化尸粉,顺手将地上吴钩抄起,纵身一跃已飞至赵府上空。朗声道:“赵大人请随我到仙山听道,远胜十丈红尘的淤泥富贵。”声音方落,身形已飘出数里,直往茫茫东海奔去。
返回蓬莱岛,已是月过梢头,隐娘惴惴不安行至黑衣尼洞中。黑衣尼正挑灯诵读经卷,并不转身,语音冰冷:“怎么到现在才回来?”隐娘不敢隐瞒,将行刺中遇赵天德逗女因此拖至掌灯方才动手等等事由一一道来。
黑衣尼妙空大怒:“妇人之仁!简直糊涂透顶,我虽着佛门比丘尼装束,但我蓬莱一门修得是上清道术,可不是吃斋念佛蝼蚁不伤的老和尚,替天行道,替天行道,你可知行得是什么道?”
隐娘惶恐道:“徒儿不知,望师父明示。”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道如刀,杀是正道。”妙空师太语气森然:“以后你如要刺杀奸险之徒,大可将其最亲爱之人先杀了以乱其心,切勿以妇人之仁因小失大,记住了罢!”
隐娘心中一凛,赶紧行礼道:“记下了。”
“你来我门下有六年了罢。我答允过你父母的期限已满,明日即可回归。”黑衣尼瘦捧经卷淡淡地道。
“回归?”隐娘闻言一惊,“噗通”一声跪在地,叩头不断:“师父,弟子鲁钝,惹师父生气。师父要打要骂都可以,只是不要把我逐出山门。”
黑衣尼微微摇头,面上现出少有的慈色:“休要胡思乱想。隐娘,昨日我演大衍神算,算出你有七年尘缘。至于七年后结局如何,竟是雾隐缭绕,混沌不明。所以,为师忍痛令你下山,为的是这七年之中,你或可遇到大运机缘之人,以助你逢凶化吉,遇劫可度。”
隐娘心中一暖,方知黑衣尼面冷心热,竟是为自己未来之事忧虑不已,当下感动之极:“当今乱世,人命如草芥,徒儿得遇师尊随习道法,已是常人十世罕遇的机缘,至于七年后生死吉凶如何,隐娘此生已于愿已足,再不敢奢求。只是劳师父费心了。”说罢,已是音声哽咽,顿首再拜。
黑衣尼听到隐娘达观知命的言语,心中又痛又怜:“此时言谈生死吉凶为时尚早,岂能就此认命?我门下三人,红线流于阴柔,青儿跳脱有余,资质最高者反倒是最后入门的你。我将来衣钵还望你继承。七年后,你持我手书,遍访当世高人,或可破局也说不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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