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落叶倾心
两人不往山巅行,纷纷却朝山脚去,正是秋月穿林之时,树影斑驳,偶有烈风,至于鹤鸣猿啼,更是不绝于耳。脚踩落叶,沙沙作响,走起来颇为舒服。
莫忧忽然长叹一声,说道:“鹏远大哥,我其实好生不快活。”
苍鹰问道:“旁人各个不快活,偏偏就你麻烦多,不若陪我打一架,看看还能怎般说?”
莫忧笑道:“你就知道打架惹事,我心里烦闷,与你打起来,只怕把你揍得狠了。”
苍鹰笑了笑,也不真的动手,问道:“你又怎么不舒坦了?可是李听雨怠慢了你?又或是旁人又拿你容貌取笑了?”
莫忧秀眉微蹙,红唇抿紧,微微沉吟,说道:“他们...他们似不信任我,来此快一月,李堂主始终让我歇着,仿佛我当真是金贵瓷器一般。”
苍鹰劝道:“那是李堂主不知道你的本事。你功夫这般高,即便在北方武林,在江湖上也极为罕见了,李堂主最爱英雄豪杰,只要你稍显身手,他惊叹之余,怎能不用你?”
莫忧摇头道:“他这人有多大的好处,便有多大的缺陷。他虽然爱惜朋友,极重义气,挥金如土,心胸宽广,但行事却婆婆妈妈,经常举棋不定,那黄松公先前对他如此无礼,换做江湖上任意帮派首领,如何能容忍此事?早就下手剪除,以绝后患,可他偏偏还想着向黄松公赔礼致歉,当真迂腐至极!我即便告诉他我武艺高强,只能更增他心中怀疑,引起他的忌惮。”
苍鹰说道:“你前几句话说的不错,不过最后可着实冤枉李堂主啦,他一旦信任于你。那真是雷打不动,风吹不摇,莫说你不过是靖海王义子,就算你是江湖上人人憎恨的大魔头,他也绝不会介怀。”
莫忧心情复杂,故而愁眉不展。他见到李听雨手下虽然人才济济。实力雄厚,果然前景光明,但他性子过于懦弱,少了一股横刀立马的气势,自己若跟着他办事,难免处处受制,心中已有离去之意。可他自己武功虽高,形单影只,没有帮手。孤身一人,又能有什么作为?而这江龙帮近年来昌盛兴隆,有目共睹,若能为自己所用,自然远胜于白手起家之苦。他思索良久,不禁说道:“鹏远大哥,你说这...李堂主真能驱逐鞑靼,光复河山么?”
苍鹰笑道:“他一个人自然是不成。单靠江龙帮也不成,但若天下众位英雄好汉纷纷归心。武林群豪争相跟从,大伙儿拧成一股绳,把力道使到一处,如此拼个十几年、二十几年,没准还真能有些名堂。”他见莫忧闻言寂然,神情忧郁凄美。当真如山中仙子一般,心中一动,又问道:“不过莫忧你活了千年,还真在乎这一朝一代的更迭么?”
莫忧身子一颤,凄然道:“我时常忘了自个儿年岁。也忘了前世春秋,仿佛自己确只有十八岁年纪。不错,不错,我目睹过蒙古人残暴恶行,心里恨他们入骨,而且我此世父母皆为汉人,自然要反元助汉。”
苍鹰见他目光宛若秋潭深水,隐隐波光流动,令人捉摸不透,心想:“他与飞蝇不同,与我苍鹰不同。我是当真强迫自己忘了个干净,偶有想起,但随即驱散,莫忧并非忘记,他其实记得清清楚楚。”
他似乎觉得蹊跷,仿佛这莫忧心头确实怀着极大的愤恨,但这愤恨并非单单针对蒙人,而是整个天下,世上所有活人一般。他无法窥探莫忧内心,但莫名之间,他却生出这般念头,回想起来,自己也不禁颤栗。
两人沉寂不言,气氛极僵,苍鹰最不耐沉闷,心头恼了,探头往山下望望,偷偷绕到莫忧背后,一把将他抱起,跟着朝山坡下一扔。莫忧惊呼道:“你做什么?”不由自主,笔直下坠,这山坡不过三、四丈高,底下堆着厚厚枯叶,莫忧躲避不及,哗啦啦一声,摔入落叶堆中,满头满脸,都是落叶。他呸呸呸几声,抹了把脸,刚想跳出来,却见苍鹰大吼一声,也跃了过来,激起一阵黄叶狂舞,莫忧翻身出来,站在地上,怒道:“鹏远,你胡闹什么?”
苍鹰躲在枯叶堆中,呜呜嘟囔几句,莫忧心生疑惑:“莫非他受伤了?”走近几步,苍鹰突然探手出来,一把又将他拽入落叶堆,笑道:“小王爷,这金玉叶子铺成的床铺,你还满意么?”
莫忧大怒,伸手乱推,从落叶中爬出来,刚刚站稳,头顶又是一阵落叶飘落,将他罩了个严实。又听苍鹰在树上大叫道:“小王爷,我这是天山金杉树叶织成的锦被,还算受用么?”
莫忧衣衫凌乱,满头满脑都是枯叶,气冲冲的骂了一声,足尖一点,飘然上树,躲开苍鹰抛来的泥球,抬眼一瞧,却见苍鹰在树枝间纵跃如风,动作跟猴子似的,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莫忧愤愤不平,喊道:“三十几岁人了,还这般顽劣!”见不得苍鹰得意,没头没脑的追了上去,两人在大树蔓藤间一追一逃,奔行迅速,莫忧素来镇定严谨,此刻却热血上头,恨不得将苍鹰逮住,痛揍一顿解气。
苍鹰不时回过头来,出言嘲弄,莫忧心道:“我使出全力,凭借灵花之子的神功,难道还追不上你了?”气往上冲,足底运力,轻忽忽的往前一赶,乃是一招“凤舞九天”的身法,顷刻间赶到苍鹰前头,在空中微扭纤腰,随心转身,笑道:“这下你可往哪儿逃?”突然砰地一声,后脑勺撞在一根树枝上,他哇地一声,径直落下,苍鹰笑得前仰后合,说道:“莫忧公子,好一招‘平沙落雁’。”
莫忧下落之时,脱下长袍,挥舞成绳,一把扯住苍鹰脚踝,苍鹰咦了一声,被他一同拉下树来,刚巧下方又是一堆落叶。两人如坠湖中,激起叶浪阵阵。苍鹰奋勇前逃,却被莫忧翻身骑了上来,满手泥巴树叶,塞到苍鹰嘴里,怒道:“血债血偿,让你尝尝滋味儿!”
苍鹰嚷道:“求饶了,认输了,你这人太也认真,玩笑都开不起。”
莫忧见他模样狼狈,不由得放声大笑,这么一笑起来,只觉心情舒畅,半点烦恼也无,先前功名利禄之心,权谋手段之忧,登时烟消云散,又觉得眼前黑脸横肉的大汉说不出的讨喜。
苍鹰见他笑得欢畅,说道:“你看看,我原说是要打上一架,烦恼尽消。”他生平遇上忧心忡忡,满脸严肃之人,便最喜捉弄,与他们玩耍,不仅自个儿心情舒坦,也能令那人喜笑颜开,当真是百试不爽。
莫忧收敛笑容,佯怒道:“什么烦恼尽消,你看看我身上衣衫,还成什么样子?”
苍鹰说道:“咱们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莫说衣衫上沾了些枯叶树脂,就算混入丐帮,也是家常便饭。”
莫忧道:“嗯,你若入了丐帮,见我锦衣玉帛,向我乞讨,恭恭敬敬的朝我磕头道:‘莫忧大老爷,小人鹏远认你做祖宗,只求赏些剩饭剩菜给我,让我果腹糊口。’你这般说,我才赏你些铜钱,倒些剩饭剩菜给你。”说罢格格娇笑起来。
苍鹰怒道:“咱们俩过命的交情,你才赏些铜钱剩饭,太过凉薄。”
莫忧奇道:“那你待怎样?”
苍鹰说道:“你这人极讲义气,最重旧情,一见我如此潦倒,将浑身金银全掏给了我,还嫌不够,又将里里外外脱得精光,让我穿的神神气气,自己光着屁股,挨冻受寒,灰溜溜的跑回家去,唉,真是苦了你也。”
莫忧听他说的无赖,只觉好笑,又想苍鹰一双大手,伸到自己身上,脱去自己衣衫的情景,突然之间,竟觉得万分娇羞。
他立时醒悟,心想:“我这是怎么了,我...我可是男子,怎会有这等荒唐想法?”他不知自己乃灵花之子,非男非女,性情摇摆不定。若恋上女子,身形变化,便以男子自居。若是对男子恋慕,身心便往女性转变,一旦成形,百年难变。他千年来一贯自居为大丈夫,大豪侠,不好男风,从未遇上过这等事,靖海王对他钟情,他心底其实万分厌恶。此时怦然心动,自己又惊又怕,可又十分欢喜。
苍鹰怎知他此刻心思?若是稍有察觉,只怕会当场吓成风瘫。他说道:“你现下不郁闷了么?是不是该随我回去了?”说罢呵欠连连。
莫忧回过神来,摇头道:“那屋子虽然宽敞,但怎及得上此处风景如画,草堆舒适?不如就在此处歇一晚上,你也不用回去了,就在此陪我聊聊天,解解闷如何?”
苍鹰尚未回答,忽然间,只听远处马蹄声响,原来此处虽然仍处山上,但也临近官道,自然有马车往来。只见一辆气派非凡的大马车沿路驰来,月光之下,那车夫挥鞭催促,行的甚是匆忙,瞧他手法,功夫颇为不弱。
苍鹰急忙矮身躲起,莫忧伏在苍鹰身边,在他耳畔说道:“说不定也是为那苍鹰而来的。”
苍鹰老大不爽,说道:“那苍鹰也不见得是什么了不起的货色,这些武人难道不长脑袋么?”
莫忧嘻嘻一笑,说道:“别生气啦,这些人如此愚昧,不如我替你教训教训他们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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