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介子从军多年,一眼便看出来苏老爹这伤不是火弹轰出的,至少,上面排玉般的牙印不是的。但商人底性,这种不痛不痒的谎话他也不会去揭穿,道:“倒是让苏先生费心了。傅某吃的就是这碗饭,着实没什么值得庆贺的。”
苏老爹又打了个哈哈,道:“傅将军在西域为我们汉人长脸,咱老苏也跟着神气,打心眼儿里佩服将军。将军这里都是些大老爷们儿,咱老苏还是把巧儿放将军这里,端茶倒水,洗衣叠被什么的,多少能帮上些忙。”
苏巧儿知道苏老爹的意思,不由又羞又忿地看了苏老爹一眼,满是不好意思。她对傅介子并无情义,但小姑娘家对大英雄的景仰倒是有的,让她来服侍傅介子她也愿意。
苏老爹见傅介子没有反对,心里面乐得冒泡,感觉到自己的如意算盘拨响了,当下起身辞别,道:“傅将军军务繁忙,咱老苏就不打搅了。”
汉人军士中,苏巧儿对霍仪的印象最好,而又最怕傅介子,傅介子还没有回来时,苏巧儿便已经向霍仪说了兀难长老的事情,此时霍仪道:“师傅,巧儿姐姐刚才提起,只怕兀难长老他们是出事了。”
傅介子正要去休息,听了不由又打起精神来,问道:“怎么回事?”苏巧儿刚才没提起时还不见怎么着急,此时霍仪一说她立时急得不行,道:“傅将军,长老跟阿里都不见了,昨日阿爹派人到太阳神庙去请长老过来,不想将军走后派的人才回来,拜火教说也没有见过长老他们。”
傅介子这才想起拜火教。拜火教与汉人的梁子还没有了结,要秋后算账兀难长老和阿里西斯是重要的证人,只是现在关键时刻,不好胡子眉毛一把抓,才暂时放过,若是长老和阿里西斯不见了,他们就没那么名正言顺了。
不过傅介子反过来一想,也就觉得有没有证人没关系。这世道本也没那么多大道理可讲的,要整人没商量,到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归想,但兀难长老和阿里西斯既是苏老爹的朋友,也是拜火教中,傅介子看得比较顺眼的人,加上苏巧儿着急,急人之所急,傅介子道:“会不会是混出城去了?”苏巧儿坚决地摇头道:“不会的,若是出城,阿里定然会先告诉我的。”
傅介子顿了一会儿,将陆明叫来,道:“还得再辛苦你一趟,你持太子腰牌去见王后,让他派火教中的细作在太阳神庙里面打探一下,记住,对拜火教的人要客气些,不可打草惊蛇。”陆明得令而去。
苏巧儿得傅介子帮助,虽然还远没见到长老和阿里西斯,但也早早地放下心来,一时展颜开怀,服侍傅介子去休息。傅介子自殷茵死后就再没有再红尘中打滚过,苏巧儿不过是帮他撑撑灯,打点热水,美其名曰服侍。
当日无话,第二天一早,傅介子便去城上,仍不见匈奴兵有什么动静,在城头转了一阵,车护将军不像傅介子那么沉得住气,匈奴兵越是不来他越是心急,早早地派了探马出去打探消息,一直从马儿盹绿洲向西北延伸五百里,直到第四天楼兰的探马才回报:匈奴右谷蠡王部五万大军自孔雀河以北的车师国绕道南下,直逼楼兰而来。
车护将军得到准备的军情,一听五万人吓得腿都有些软了,当下也不差人,自己飞奔着赶往却胡侯府,找傅介子问对策。
这是情理中的事情,傅介子倒不是太过惊慌,但有一点不放心,汉朝的军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傅介子当下令人展开军情图,让车护讲讲现在的情况。车护将军道:“据探子回报,匈奴右谷蠡王部沿孔雀河岸东行,前日已过龟兹北,绕道车师后国再南下,日行军三百里,按这么算,最迟后天一早便能赶到。”
傅介子不由一讶,道:“绕道车师?右谷蠡王庭不是在楼兰西北吗?”车护将军也疑惑道:“按理说,右谷蠡王应该是从龟兹过境,入马儿盹来楼兰,这一回却兜了个大圈子,绕到了车师国再南下,不知在搞什么鬼。”
傅介子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对了,这几天他一直有这种感觉,只是说不出来道不明,现在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道:“还有什么情况?”车护将军道:“探子跟踪得知,上回匈奴兵的主帅叫偃闻,是右谷蠡王的第十三个儿子,年不过十九岁,却有勇有谋,是难得的将才。”
傅介子道:“此人军部现在何处?”车护将军道:“已经过了马儿盹,现在已经入了龟兹境内。”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一事,道:“但是他治军不严,军中疫情横行,在马儿盹死了不少牛马,这才迁离马儿盹……”
“疫情?”傅介子听了心头咯噔一跳,失声道:“辅国侯虏来的牛马呢?”车护将军一头雾水,道:“已经放在神王大营里了,怎么了?”傅介子听了狠狠地捶案几,喝道:“中计了!快去神王府。”
车护将军这才反应过来,也惊呼道:“傅将军是说有疫情?”傅介子随口答了声,叫上陆明、赵雄去神王府,留霍仪在府里守着,不想还没有来得及出侯府,姬野的人已经到了。
神王大营果然出现了大的疫情!
傅介子心头感到一阵冰凉,喝道:“小东西年纪不大,手段却毒!”来到神王府,古神王还是一贯的优雅从容,并未见多少惊慌,傅介子不由重整心情,问起神王大营的情况,古神王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正要往神王大营赶去,傅介子便与他同行。
神王大营与北大营相连,每是一厢之兵,但后来神王与福王不和,两营的兵力也就分开了,此时来到神王大营,姬野在他们之前一会儿已经到了,见了古神王垂头丧气道:“王爷,咱们的人马损失很重。是末将疏忽,中了匈奴人的计了。”
傅介子道:“说清楚,到底损失了多少?”姬野先前和傅介子顶撞,现在发现果真有计,很有些抬不起头来,一时又后悔又尴尬,听了嚅嚅道:“战马卧槽的有三千多匹,其中最优良的战马有八百,连王爷的坐骑也口吐白沫,马蹄发烂。士兵目前病倒了一千余人,死亡一百三十七人。周边的邻居也大有染病的人,具体人数还没有报上来。”
傅介子蹙眉道:“怎么会这么快?当时不是请了军医检查过吗?”姬野哎声连天,道:“据军医所说,这一次的疫情太怪了,当时根本就没有检查出来,染病之后要一段时间才会发病,现在等到发病时,疫情已经漫延,没法控制了。”
古神王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带我进去看看士兵们。”姬野忙拦住,急道:“王爷不可。疫情传得太猛,而且现在还没药可治,军医都束手无策,王爷切不可亲身冒险。”古神王顿了一下,道:“他们都是我的兵。现在出了事我怎么能不去?”
傅介子听多了这种场面话,本以为神王不过是说说而已,正要自己进去,不想古神王突然喝道:“还不让开!”姬野对古神王敬若神明,听了忙退到一边,道:“王爷,这……”话没说完,古神王已经进了大营。
傅介子暗自赞了古神王一声,也跟了进去。姬野早就已经进去过了,也一同前去。神王大营里足有五千多兵,其中绝大多数都住在楼兰城内,平日里亦兵亦民,此时出现了疫情,神王大营便与外界隔离起来了,但是因为发现的时间晚了些,许多士兵都已经把疫情带到了家中,楼兰城里人口极为密集,民间的情况不用多想。
发病的士兵已经再一次被隔离开来,十余个牛皮帐棚里躺满了人,傅介子和古神王刚一进营,迎面所见的便是十人一排的白色病榻,一个接着一个,一排叠着一排,呻吟之声此起彼伏,近半数的都奄奄一息,还有一些脸上出满了水泡,好多已经开始发烂,显得狰狞可怖,傅介子略微一数,人数在千人上下,就近略看了一下,几个士兵口吐白沫,面色蜡黄而深陷,四肢脱水,有几分像是瘟疫,可是却比瘟疫来得厉害。
众士兵见神王来了,都忍住了呻吟,齐刷刷地看了过来,近前的几个兵丁更是挣扎着起来行礼,却力有未逮摔在地上,神王忙过去扶,姬野急着拉住,紧张道:“王爷,使不得!”傅介子这才发现,神王军威,竟到了这个地步。
众军医齐劝古神王出营,上千病号也都齐齐地看着神王,呻吟声没有了,吵闹声没有了,整个营帐顿时静得可怕,傅介子都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古神王看着满地的士兵竟说不出话来,一时失神般走到病众之中,如同傻了一般地摇头。
这种大的灾难,在楼兰城里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次性死伤千名士兵,对于一个四万人的国家来讲,是足以伤筋动骨的。
“累诸位受此大难,是我之过。”古神王的声音并不大,却足以震撼人心,此话一出,上千名病员更加静了。古神王顿了一下,继续道:“今匈奴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在楼兰城中传播疫情,不仅伤我楼兰健儿,更是累及妻儿老母!你们都是我的兵,我不仅会治好你们,你们的家人,我也一定会治好。但是有一点,不可乱动,疫情反复无常,若是你们不听指挥,让疫情在城中漫延,那么楼兰将不攻自破,到时匈奴铁蹄之下,再无你我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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励军之后,傅介子和古神王出营,姬野有意无意地避着傅介子,不大好意思和他说话,便借故去找军医。军医找来,傅介子语言不通,古神王问了一下,军医无奈摇头道:“王爷,这次的疫情来得太怪,属下实在无能为力。”古神王疑道:“如何太怪?”军医道:“此次疫情与瘟疫相似,但霸道许多,而且病症诡异,绝非寻常的疫情。如果属下猜测不错的话,应该是巫医作祟。”
“巫医?”古神王听得眉头紧拧,向傅介子说了一下。傅介子是道家出身,对巫医知道一些,特别是匈奴境内,有许多这一类神神道道的人物,他们可以在一天之内让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牛仔化作浓水,还可以在短时间内制造大面积的死亡,这一类人大多为匈奴人所敬,地位尊崇,但在大汉,却被打压为异道,往浅里说,是用毒疫,往深里说是使巫蛊。
汉武帝征匈奴时,匈奴人便曾以巫医阻断汉朝大军,朝廷的说法,骠骑将军霍去病便是在那一次战斗中,误染疫情而死。
傅介子微微颔首,心里面有几分信了。匈奴人是马背上的民族,攻城略地远不是他们的强项,若是要轻易攻下一座城池,最好的方法无疑是疫情。
在天灾面前,人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古神王道:“不管是什么人,还是赶快救人为上,这场疫情好是生猛,短短一个上午,就死了一百多人。如果不尽快救治,事情将无法收拾。”傅介子顿了一下,道:“不。当务之急是防止疫情漫延,如果王爷处理不当,到了明天,楼兰将有半数的人有生命之忧。”
古神王的脸色变得十分煞白,痛苦地看了一眼兵营,叹息道:“该当如何?使者可有办法?”楼兰地处沙漠,天气干躁,以前也没发生过大规模的疫情,他对此着实不懂。
傅介子道:“请神王下令,城中百姓关门闭户,不得乱行,违令者,斩!所有士兵,不管染病与否,不得回家探亲,违令者,斩!已经死亡的士兵尸身亲属不得接回,也不得掩埋,由神王大营统一烧毁。神王大营中,染病牛马不得食用,不管死活,统一收回,若有私藏未交者,斩!”
古神王听了心头一震,楼兰在未习汉化之前便也是和汉人一样入土下葬,而且烧尸是极为不道德的事情,被烧的死者会永世得不到安宁。姬野听了急道:“王爷,这可使不得,如此一来,民心失尽。”
傅介子不大了解楼兰的风土人情,不知此事有这么重大,道:“辅国侯,真有这么严重?”姬野道:“回傅帅,在我楼兰国,除非是有天大的仇怨,才会将死者烧尸。尸身被烧会被视为极大的污辱,这可使不得。”
傅介子听了也感觉到事情麻烦,他是汉人,汉人与楼兰人的关系因为二十年前一战一直不好,他也不敢强出这个头,一个不小心,到时候仗是打赢了,楼兰人却会成了敌人。
古神王显然下不了这个决心,道:“可否改为集体掩埋?”傅介子道:“那样疫情会更加严重。”古神王沉吟道:“此事容本王想想。”姬野小心道:“王爷,要不要通知国王?这种大事,我们做不了主。”
傅介子不由看了姬野一眼,姬野满脸羞愧,不敢再说。这一招可有些阴损,谁下这命令都是得罪人的事情,傅介子不敢做,古神王不敢做,国王也不敢做,可是总得有一个人来做。古神王一直与国王不和,把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推到国王那里,国王必定无法推缷,只是此令一下,他这国王之位便有些摇摇晃晃的了。姬野大概也是觉得这招太损了些,说出来自己都有些惭愧。
古神王却十分平静地道:“此话不可再讲。”说完竟一个人要回府去。
傅介子叫住神王道:“王爷,此为内事,外事还尚未了结呢。匈奴右谷蠡王部已经到了车师,得想御敌之策。”
古神王怔住了,道:“大汉的军队到哪儿了?”
这一回轮到傅介子惭愧了,这几天一时没有大汉军队的消息,王后的探马一个都没有回来,也未见敦煌驻兵的斥侯到来。好像是进了沙漠就消失了。
古神王叹息一下,道:“使者可有什么对策?”傅介子道:“大汉的军队最多也就在这几天时间到,我们要做的是守,而不是战。”姬野本来在傅介子面前抬不起头来,但此时大汉军队延期未到,他也怪在了傅介子头上,既然大家都有愧,他也就理直气壮起来,道:“傅帅,汉朝军队延期未到,匈奴大军五万人,可用兵力只有五千人,如何能守?”
傅介子道:“五千人足矣。凡守城之战,占尽地利,以一敌十,又有何不可?我们只消挨上一到两日,汉军必到。”说到这儿,问道:“楼兰的水源在何处?”姬野粗着气道:“楼兰地处沙漠,取的自然是井水。”
取自井水,那么便与外界的水源隔开了,傅介子道:“王爷,匈奴人以疫病为武器,我们何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古神王恍然道:“使者是说……”傅介子脸上狠劲儿猛现,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们想不战而降,我们偏逼着他们攻城。”
古神王慎重地点了点头,道:“姬野听令!”姬野茫然下拜。古神王道:“自今日起,一切听却胡侯之令,若有不遵,军法处置!”姬野大为意外,顿了一下,对老大不愿意地得令。
傅介子下令:“尽取军中染病牛马,死的活的都要,一个时辰内出城,投入绿洲水源之中,将楼兰城方圆百里内的绿洲尽数污染,一小块草垛子也不许剩下,记着,令懂水利的军户随行,不得留下一个死角。”
姬野霍然道:“得令!”一时衣不着甲,急匆匆地赶往大营之中。
古神王见姬野离去,对傅介子道:“至于烧尸,这个恶人还是我来做吧。一会儿国王肯定要召见使者,使者尽可能将事情说得小些,国王性子软弱,若是事情急了,只怕他就向匈奴献了城。”
傅介子正在考虑此事,听神王与自己不谋而合,道:“多谢王爷指点。”古神王有着说不出的疲倦,听了只是淡淡道:“内事由本王来处理,外事还得有劳使者。”话语间似有着无限的萧索,傅介子突然间觉得神王有些苍老了。
国王的人果然很快就到了,是王后和安归王子亲来,去的也不是一般的地方,而是王宫正殿。朝中许多摇摆不定的大臣闻风而动,劝国王不该妄自兴兵,国王思虑之下,急调傅介子进宫议事。国王还是左三步右三步的老调子,傅介子依然坚持一贯的强硬态度,外加神王、车护主战,国王只好硬着头皮挻下去。
朝例结束之后,傅介子再一次向王后询问大汉军队的事情,王后也苦着脸,说不出大汉军队到哪儿了。傅介子无奈之至,却也别无办法,尉屠耆来见母亲,傅介子问了一下民间的情况,尉屠耆说得不清不楚,傅介子索性自己到城中去查看一番。
此时已到下午,楼兰城中却显得异常萧条,城中根本就见不到人影,整个城中,傅介子只能听到自己的马蹄和侍卫的铁甲碰撞的声音,城中关门闭户,只是偶尔有人从门缝里面探出个头来,蜻蜓点水般望上一眼便匆匆关了门。尉屠耆已经带了秃鹰卫士到城中察看病情,却没有统计人数,傅介子一城没有走完,心便开始往下沉,死亡的有近两百人,染病的人数大约在三千人左右,比想象的要多。
神王已经开始下令烧尸,楼兰城内,所有病死之人一律不得掩埋,并派出了近卫队到城中维持治安,此事大逆于楼兰风俗,许多楼兰百姓都哭天抢地的,说什么也不愿将丈夫、妻儿拉出去烧掉,更有甚者已经和卫队发生冲突动起手来,显然是神王早就下了令了,卫队也都只是防着,并没有动手打人。
本来见不着人的楼兰城一会儿功夫又闹了起来,义愤难填的人群有些失控,没用多长时间就把卫队围了起来,楼兰城北太阳神庙不远处就是楼兰的太庙,寻常的百姓在重要时刻都是在这里朝拜的,神王选在这个神圣的地方来焚化尸体,正是对此事的看重,百姓在这里也不敢放肆,都渐渐围了过来,像是在等神王来发话。
在道德和习惯面前,命令也失去了应有的力度。
不大一会儿,空地上面就已经准备好了火油、柴草、硫磺等物,死尸也带了三十多个,堆成了一个小山,可负责焚化尸体的卫士却没有放火,只是守在一边,不敢放火。神王不一会儿便来了,看得出,神王在民间的印象极好,绝大部分百姓都安静了下来,少数的人见众人都静了也就不敢再吵,偌大的广场,在神王到来的片刻功夫全静了下来。
神王讲的是楼兰话,傅介子听不明白,但看得出,神王的表情十分痛苦,周围的百姓有许多都在开始抹眼泪,不知是伤心死去的亲人,还是被神王的话打动了。过得约半个时辰,抬到火场的人已经有一百多人了,楼兰深深欠身,向死去的人行了大礼,还请来了送葬的巫神做法,来求死人原谅。
赵雄和陆明这样的见惯了生死的人也忍不住轻轻叹息。
这时神王下令烧尸,硫磺、火油遇火即着,一下子升起数丈高的大火,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数百尸身随着熊熊大火,天空中弥漫着浓烟和恶臭,火场周围,恸哭一片,只一会儿,竟有十多人哭得晕了过去。
傅介子自己一身官家打扮,在这些激动的百姓之中容易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便绕道回侯府去,这种伤心的场面,他也实在不愿意多见。回到侯府,听霍仪说起,苏巧儿已经被苏老爹接了回去。傅介子知道苏老爹到底不放心将女儿扔在他这里,虽然他那里并不比这安全,但女儿嘛,总要放在身边才会比较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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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候,车护将军来了。匈奴兵五万人压境,楼兰国把女人、孩子加一块儿还差人家一万多人,也难怪车护放心不下,早早地赶来向傅介子讨主意。
傅介子在等姬野的回音,一直到了午夜过半,黑色浓重之时,姬野方才回城,所带三千兵马还有少部去了百里之外的地方,方圆百里,尽是死亡之地。
姬野自觉又立一功,有些得意,道:“傅帅,匈奴人再想攻打楼兰,呆上一天他们少说也要死几千人。我在城外时,探马来报,匈奴已经在五十里之外,所以我们就撤了回来,只怕快的明早就会开始攻城。”
翌日,晌午时分。
车护将军一身戎装,急急忙忙地赶到傅介子的大帐,沉声道:“匈奴兵来了!”
五万大军,列着方阵如蚂蚁般黑压压围在楼兰城周围,围师必阙,独独留下了东门没有驻军,天空之中只能听见铁甲的擦响,几只秃鹰被呼啸而至的匈奴吓得聒躁一阵,在天上还没打几个转,突然一声清脆的箭响,五只秃鹰无一例外地直直坠了下来,天空中羽毛散落一片。
匈奴兵步兵只有几千人,五万人几乎全是骑兵,中军尚未见着,只见三个万人大队绕城而围,如同满弓一般拉成了弧形,随着鸣镝声响,万人大队严谨有序地移动,如同被风吹起的麦浪一般。
傅介子看了心头也微微吃惊,若是在大汉朝,他纵使只有几千人,面对这五万大军也不会害怕,毕竟他麾下的精骑是所向披靡,而且在大漠之中,两军遭遇,如果兵力相差大敌不过时,他还有绝招:逃。但是现在是守城之战,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对楼兰的战斗力到底如何并没有一个很清晰的了解,对于这场战争,他既不能很好知己,又不能知彼,心里面难免就拾不着方寸。
古神王手持宝剑,和傅介子并行坐在军帐之中,听得车护报道,也起身到城头上观望,眉目蹙得很紧,显然是底气不足了。
傅介子强自镇定下来,掣出元武剑,喝令:准备!
油锅、滚石、圆木、连弩、拒马、吊桥、箭垛一一到位,特别是火油,车护将军吃了亏之后在城中遍寻贤人相助,在火油之中混以泥沙和少量水等杂物,使火油在锅里不怎么燃,但是一瓢一瓢地洒下去时威力却大了十数倍,竟如同爆炸一般,他另从傅介子那里学得“金汁”的做法,以健儿粪便和马厩中积年的“老货”拿出来煮,这东西说不上贵,楼兰人也舍得,而且威力极大,安全性高,虽然不及火油那么有威摄力,但伤敌之能却不惶多让。
另外,吸取了上回匈奴兵冲上城的教训,车护将军依傅介子之言,选用了联合兵种,即弓箭兵与大刀兵、连弩兵、长矛兵、杂兵相配合作战的打法,杂兵扔滚石、圆木、火油、金汁伤敌,弓箭兵以箭阻击匈奴先锋马队,弩兵太贵重,只是在弓箭兵换箭之间以连弩缓冲,长矛兵坏其云梯,大刀兵则是以防近身搏斗。
姬野善打马战,这城上的打法他就远不如车护了,城头的指挥权全在傅介子和车护两人身上,古神王起的是督军的作用,姬野也暂时听令与两人。
两百多口大窝隔三四丈的距离依次排开,中间杂以箭垛和杂兵,显得极为拥挤,整个楼兰城头如同罩上了巨大光环,浓浓的浓烟冲天而起,未战而天地已经色变。
匈奴兵开始移动了,一个万人队分作十个千人队,前后配合开始逼进,匈奴兵最长的是弓箭射击和马战,此时攻城则只有经弓箭手相压,云梯、冲车、火弹从四面八方向楼兰城头涌来,攻势极为吓人。
傅介子仔细找这一万人队的中军却没有找到,匈奴兵四面而攻,楼兰城上的战线拉得极长,楼兰城头,火油、石木、金汁如雨点般落到城下,城下哀嚎一片,而城头却伤亡极小,是联合兵种的作用发挥出来了,两军陷入胶着状态。车护将军通过一次守城经验丰富了许多,竟然不用傅介子指挥已经可以有条不紊地安排战事,但战线一长他一个就顾不过来了,傅介子令赵雄、陆明暂掌副将之职,分守西、南两门,车护守北门,自己和古神王坐镇中军,统一调度,姬野则负责守城器械的运送。
古神王见楼兰城的伤亡要比上一回少了许多,但匈奴兵的攻势却猛了,人数也多了,更担心的是,汉人军队一点儿音讯都没有。傅介子心里面也在打鼓,若是楼兰国上下一心,死令苦守,倒是能撑上一些时日,只是如今楼兰境内疫情漫延,国王和一些大臣心思动摇,如果汉人的军队迟迟不到,事情将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时,国王和一引起大臣都到城上来了,国王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早就失去了一国之尊的风采,看着楼兰城外黑压压的一片,国王沉默了。古神王突然笑道:“傅大将军真是神人,短短几天时间,竟然将车护教得如此熟稔,匈奴兵虽狠,即也碰了个硬钉子。”
傅介子正担心国王生变,听了神王问话,知道神王是不大爱称赞汉人的,之所以这么说,其实并不是在赞自己,而是说给国王听的,忙一唱一和道:“神王过奖了,车护将军天资过人,现在已经是独挡一面的大将军了,辅国侯更是有万人不挡之勇,再加上有坚城和汉朝援军,匈奴必退!”
国王听了个七分真切,但是匈奴陈兵五万,不是一句话就能对付的,国王深深吸了口气道:“使者,目前的情况,楼兰可以撑多久?”
傅介子还没有回答,国王道:“你必须如实回答。这可是关系到千万人身家性命的大事,使者虽然不是楼兰人,但天下生灵皆为一般,如果因为使者一言而遭涂炭,使者一辈子也不会安心的。”
傅介子心头一震,这话算是说到了他心窝里去了,以前的时候他还怪王后意志不坚定,但此时看来,一举一动身系千万人的安危,他做事也没有那么从容了,国王一言,竟然让他无从回答。
古神王见傅介子不答,提醒道:“傅大将军,王兄在问你话呢。”
傅介子闭口不言,径直走上城楼,看着下面的五万大军,一直排列到了风沙的尽头,匈奴人还只用了一个方阵,另有两个方阵的精兵没有动,而楼兰,守城之将已经用尽,时间一长,楼兰兵疲,事情就真的很难说了。
“可守七到十日。”傅介子稍微违心地说长了几天。
显然,古神王是不信的,看现在的情况,最多可以撑上四五日,但这个时候,古神的态度却变得坚定许多,起身道:“傅大将军,你可能忘了,楼兰城外,已经尽是染了疫情之地,今天匈奴兵士气正盛,但过上三天,疫情发动,匈奴兵只怕会大乱阵角。依本王看,楼兰可守!”
国王对古神王向来有偏见,听此时听了这话却信了不少,因为古神王恨汉人,此时如此与匈奴人为敌对他自己并没有好处,之所以这么做,国王能想出来的惟一理由就是:神王是楼兰人。
王后从开始到现在都未发一言,一方面,她担心楼兰的局势,另一方面,她的亲兄弟,进了沙漠之后便没有了声讯,这就像一场豪赌,如果汉朝军队到了,他丈夫、兄弟都可以保全,如果不能到来,只能说,耿龙出了事情,兄弟、丈夫,连同她自己都得玩完。
傅介子看了看王后,心里面很是无奈,本来事情都计算得好好的,谁知王后这个兄弟做事情却不靠牢,援军不到,他们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战至下午时分,匈奴兵的两个万人队开始交替,楼兰城中的兵力太少,从一开始都是全部上阵,战斗一个下午,士气已经很低了,但楼兰士兵占着地利和配合,一直没有令匈奴人攻进城来,双方的人数损失都不大,倒是楼兰城头的火油烧了不少。
渐渐太阳西沉,楼兰城头的大火开始变得矅眼起来,匈奴军阵之中,中军突然在前方显现出来,白色狼头大旗之下,赫然是前日的少年将军偃闻,此时的偃闻一身精甲,周围是两个千人队以最精锐的骑兵相护,不远不近,跟楼兰城头刚好一箭之地。
偃闻突然勒住马头,弯弓引弦,一支鸣镝直奔楼兰城头,其下两个千人的骑兵顿时将弯弓拉满,只等一声令下。
“报……”楼兰城内一牙将直奔中军大帐。
“报陛下,匈奴人射来一卷布绢。”
“念!”
国王一内侍接过,读了起来,是楼兰话,傅介子听不懂。但古神王和王后的脸色都变了,相反的,是国王一脸的平静,像是早有心理准备。国王一言不发,怔了一会儿,道:“回宫。”
傅介子心道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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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至下午时分,匈奴兵暂时收兵退却,傅介子回到侯府,探子来报,匈奴部的主将为右谷蠡王部下的左大将军,偃闻为先锋主将,军师为道乾,中军在三十里的马儿盹附近,而且有人在掘井。
车护将军听了不可思议道:“什么?在沙漠之中掘井?”
探子如实道:“是的。”
车护将军听了一个劲儿地摇头,道:“这不可能,沙漠之中又没有水,如何掘井?”姬野也在侯府议事,听了也道:“这也太不可能了。”
霍仪忍不住道:“师傅,看来这个道乾也是道家中人。”傅介子听到道乾的名字,脸色早就变了,霍仪的话他也没有听见。
正是这个道乾,道家出身,却因为修行毒术而被汉人打压,逃到了匈奴被左贤王视为奇才,封为军师。说得好听些是个巫师,说得不好听,是个神棍。六年前,在北地郡的那一场战争,夺去了殷茵的性命,也杀死了近万名汉军,正是因为此一战,傅介子心性大变,义无返顾地开始了剿灭匈奴的计划。
霍仪见傅介子没有回答,道:“师傅,你在想什么?”傅介子回过神来,但脸上的仇恨之气却大了许多,道:“沙漠之中掘水本是我道家的仙方,这一秘法只有我们道家人才会。道乾既是道家弃徒,自然也是会的。”
车护将军听了讶道:“他们若是能在沙漠中取出水来,我们的疫病不就对他们没有作用了?”姬野还是不信傅介子说的,以为他在吹牛。
傅介子道:“此事不足为虑。沙漠之中虽能掘水,但也只供极少的几个人喝,普通的士兵是喝不到的。这疫情还是会传播开来的。”
车护将军恍然,道:“如此说来,我们便可以只坚守不出,苦苦守到汉朝大军到来便可以了。”姬野和车护麾下的大将皆称是,霍仪知道汉朝大军出了事情,什么时候能到还真说不准,不禁缄口不言。
傅介子本来有些动摇的心在这个时候又突然铁了起来,阴沉着声音道:“车护将军不必担心,自今日起,死守不战。”车护将军见傅介子语气十分坚决,自己的底气也足了许多,道:“大将军,要不要夜袭敌营?”
这话一出姬野立时来了兴趣,道:“傅帅,下令吧,我当先锋。”
傅介子眼神变得极为狠辣,听了也有要出战的意思,但此事太过于危险,一时还没下定决心,霍仪见傅介子今天有些沉不住气,急道:“师傅,兵家有云,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我们宜守不宜战。”
傅介子沉吟不语。霍仪道:“如今与匈奴打仗没有任何意义,我们纵使胜了对大局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最重要的是汉军到来。如果这一仗胜了也就罢了,如果败了,事情就不好办了。”
傅介子强压住心头的仇恨,令:“全军戒严,坚守不出。”
弹指三日,匈奴兵每日攻城,楼兰俱是坚守不出,城暂时性地守住了,但是楼兰中的疫情却成了对楼兰致命的打击,古神王派尽了府中的能人异士,或炼药,或寻访异士,皆无所获。
当天黄昏,傅介子刚到城中查看完疫情回府,苏老爹又来了,这一回看他的样子很是焦急,傅介子不由疑惑道:“是不是苏姑娘出了什么事情?”苏老爹颤声道:“千万要拜托傅将军,咱老苏还是将巧儿安置在将军这里,现在兵荒马乱的,醉月楼里实在不太平,咱老苏年过半百才得了这么个丫头……”
傅介子见他东扯西拉,有些言不由衷,道:“是不是醉月楼里出现了疫情?”苏老爹讪讪笑道:“就知道瞒不住傅将军,现在醉月楼里确实是出了疫情,咱老苏别人不担心,就是这丫头身子骨太弱,实在是不放心。”
傅介子道:“疫情到了什么程度?”苏老爹哭丧着脸道:“那些粉头姑娘现在都不敢出来见人了,已经死了十多人,估计有五十多人染了疫情-------阮娘也病了……”
醉月楼是个风花雪夜之地,来往之人十分杂乱,上至王公贵族,下至三教九流,而这些人都是由阮娘来一手接待的,也难免染病。苏老爹说到阮娘病了,那神情比担心女儿厉害多了,忍不住道:“傅将军,咱老苏知道你是道家高才,道家中人一修药石、二修武功、三修道德,傅将军千万要救阮娘这一回,咱老苏在这儿求将军了。”
道家这三样倒是皆修,但是苏老爹这种对道德不大在乎的人讲来,不免排到了老末。傅介子没有功夫去和他理论,道:“苏先生不必担心,你带我去看看。”
苏老爹听了不由大喜过望,只差给傅介子磕头了,但一想这小子是自己的准女婿,老子拜儿子,是哪门子道理,当下打住在前面屁颠屁颠地引路。
来到醉月楼,果然是封了,苏老爹不是外人,两个门子开了门让两人进去,苏老爹让龟奴叫来苏巧儿,自己一头扎进了阮娘的房中。
此时正值天热,苏巧儿只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绸景,身段玲珑如珠玉,傅介子眼睛不由一亮,暗叹苏老爹老蚌生红珠。
苏巧儿看上去很忧郁,见了傅介子道:“傅将军,阿里跟长老怎么还没有消息?”傅介子也不好回答,王后派到神庙里的细作到现在没有回音,而且现在这个时候,又不能封了神庙,事情有些难办。
苏巧儿见傅介子也没法找到,只是叹了口气,既而又高兴地道:“傅将军,我昨晚梦见了阿里,他说要过一段时间再来看我咧……”傅介子如今满脑子的军国大事,哪有功夫理会她小姑娘家的小小心思,听了只是嗯了一声,算是答复。
苏巧儿不由嘟了嘟嘴,显得意兴阑珊的。
这时苏老爹出来道:“傅将军,你来看看。”傅介子进了香闺,房中装饰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奢华,相反的,竟然相当有格调,只是在一个鸨妈房中显得有些别扭。
阮娘看上去显得十分憔悴,而且脸上还有一些浅浅的水泡,显然是她精心整理过的,并不显得太难看,但她还是不愿意让人看到现在模样,用清纱掩住了脸,看得不怎么分明,苏老爹在一旁说尽了好话,傅介子对此着实无法可医,只得给她用针炙扎治一番,可暂时缓一缓病情,再开了一剂常规治瘟疫的汤药,让她先喝着。
苏老爹对傅介子千谢万谢,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傅介子大为惭愧,苏老爹拉过苏巧儿,道:“傅将军,这丫头就交给将军了。傅将军是赤诚之人,咱老苏也放心得下……”
苏巧儿脸上一阵绯红,她知道苏老爹在担心什么,她自己也放心,在侯府住了几天,傅介子对她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这反倒让他有些失落。毕竟她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打心底对这种英雄人物都有着一定的崇拜,傅介子太过注重自己的事情,让她觉得自己完全就是一个闲人。
苏巧儿向来就是个乖乖女,对苏老爹说的话也不大爱问为什么,跟着傅介子出了醉月楼,倒是赵雄和陆明两人对她有说有笑的。傅介子沉浸在仇恨和杀戮之中,一时也不觉得。苏巧儿不由又嘟了嘟嘴,有些失望。
回侯府时已经是夜晚了,尉屠耆来报,楼兰城中的染病人数已经超过了五千,其中过半的都是神王府的厢兵,这几天火场上面已经烧了近两千人。
傅介子感到事情即将无法控制,匈奴兵这一毒计已经将楼兰逼到了死角,国王之所以还撑着,是因为汉军的缘故,既是企盼,又是害怕,但如果汉军再不来,无论他打赢与否,都没有胜算了。
是夜,傅介子刚将苏巧儿服侍得睡了,看着苏巧儿甜甜地睡着,觉得自己有些滑稽,按苏老爹说的,是让这姑娘来服侍自己的,现在不知怎么的,却吊了个个儿,反让自己来服侍这么个小姑娘了。
霍仪慌慌张张地进来,傅介子心头暗笑。他一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对这个姑娘有企图,不想霍仪却颤声道:“师傅,出大事了。”
傅介子心头一震,道:“是汉军出事了?”
霍仪咬着嘴唇,道:“是的,王后得到消息,汉军在白龙堆沙漠中遇上大地动,引发了百年难遇的大流沙,被困在了沙漠之中,耿龙的大军现在迷了路,只怕难以到达楼兰。还有,王后已经将消息告知了国王……”
傅介子怒道:“这王后真是糊涂!国王知道了?”霍仪点点头,道:“国王派了内侍来请师傅进宫。”傅介子顿了一下,道:“报信的人呢?”霍仪道:“报信之人已到侯府来了。”
傅介子脸色铁青,道:“让他滚进来。”
霍仪见傅介子今天心情特别不好,而且脸上的仇恨如刀刻一般印在脸上,看得他都有些害怕。
信使进来,一身汉人打扮,但说话却一嘴的匈奴腔,向傅介子行了个礼,道:“末将是耿太守麾下探马,耿太守现在大军被流沙所阻,无法援助楼兰了。”
傅介子冷笑道:“把汉军动向仔细说说。”
探马道:“五日前,耿太守所部汉军五万到达白龙堆沙漠,当天晚上在沙漠中扎营,却突然遇上了大地动,结果流沙改向,大军被困在沙漠之中。末将奉命找寻楼兰的方向,千幸万幸,让末将找到了。”
傅介子哈哈大笑,突然脸色大变,喝道:“胡扯!匈奴大军将楼兰城围得死死的,你是怎么进城的?”探马脸色大变,道:“末将,末将是混进城来的。”
傅介子怒道:“还敢狡辩,楼兰四城封闭,没有我的准可谁也进不了城,而且匈奴哨兵可以听到十里外的马蹄声,现在楼兰城被围得跟铁桶一般,你如何混得进来?再说了,汉军被困在沙漠之中,耿将军只会让你探路,又如何会让你来报信?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是匈奴人的信使!”
此话一出,众将皆喝了起来,探马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分辨,陆明从他身上搜出一个御带,上有国印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霍仪惊呼道:“是我的御带!他们人呢?”探马突然昂然站起,哈哈笑道:“自然是潘娘娘的人杀了。”霍仪听说自己派去的人已经死了,性子再好也怒了,喝道:“你果真是匈奴信使?”
探马见事不济,也不害怕,相反的十分硬气,大声道:“那又怎样。如今我大匈奴奉昆仑神的旨意入主楼兰,如今楼兰城内疫情漫延,只有我匈奴大巫师才能解救。楼兰必降!”
傅介子正在仇恨的劲头上,听了猛地拔出宝剑,一剑将探马斩为两断,喝道:“挂到城门口枭首示众!”
“啊……”
苏巧儿被众人吵醒,便也起来了,正在一边安静地听着众人说话,突然见傅介子杀人,鲜血飞溅,一颗脑袋如车轱辘滚到一边,怒目圆瞪地看着自己,顿时脑袋一轻,吓得晕了过去。
这个场景是她第二次看到,在她的印象中,刚认识傅介子时,他在杀人,以至于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他想到傅介子就想到了那颗血淋淋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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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仪在这众人之间对苏巧儿是最为关心的,当然了,这关心总有些暧昧,见苏巧儿晕倒忙将她抱起来放在**,正要想办法弄醒她,傅介子已经下了令:赵雄将匈奴信使头胪挂到城门;陆明去神王府说明情况;霍仪在侯府守着,以防不测。
这时,牙将来报,匈奴大军再次攻城,五万人已经将楼兰城死死围住,攻城的主帅是偃闻,右谷蠡王麾下大都尉严守中军,在对楼兰劝降。傅介子仗剑而出,直奔城头。
国王和王后以及王公大臣都在城上,古神王、姬野、车护、安归王子皆是面有焦色,独不见尉屠耆,他仍在城中指挥治安。
傅介子大步上城,赵雄跟在身后,手里面提着颗血淋淋的脑袋。
国王和王后相顾失色,古神王、姬野、车护也脸色大变,齐齐看了过来。傅介子向国王备说假探马之事,请令道:“陛下,如今楼兰城内疫情漫延,一是楼兰药石无灵,二是楼兰军令对百姓的约束力度不够,兵家守城,贵在不动如山岳,还请陛下使出铁腕手段,真正做到令行禁止。”
国王听了仍是心思动摇不动,看来,假信使的话不论真假,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国王的心思已经在挣扎的边缘。
傅介子喝令:“将假信使悬胪城门,以儆效尤。”
“诺!”赵雄朗声接令,用绳索系于假信使头发上,用棍子吊在城门口,鲜血淋漓的,惊怖四座。
“此人是匈奴细作,混进城中假传消息,散布疫情,害死我楼兰百姓无数!今已被枭首示众,以正三军!”傅介子铁青着脸,拔剑呼喝起来,经楼兰人一译,传到军中,楼兰城中顿时士气大涨,如同发狂的野兽,一时声音直冲九霄,似乎这五万匈奴兵也没什么了。
至于傅介子所言虚实,他们在仇恨的当口哪里知道,这个信使假传消息是真,散布疫情却没这回事,就更说不上害人无数了,但既然是励军,自然要捡楼兰兵最在意的事情来讲,这最在意的事情无过于疫情,这其中死的多有士兵们的亲人、乡邻。
于是,这莫须有的屎盆子便扣在了匈奴信使的头上。
楼兰城下,匈奴更是骚乱一片。
偃闻见不远处的城门口见城头悬出一颗脑袋,眼神顿时一紧,手中的大戟握得紧紧的,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戟尖直指城头。
偃闻身后的另一军阵之中,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却并不见怒意,淡淡道:“纵使是被揭穿,我们的计划也成功了。”
说话的正是潘幼云,她一身雪泥披风,看上去犹为高傲冷艳,对这信使的死大不以为然。身旁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马脸道士,可是下身却是穿着匈奴的短袍,看上去汉人不像汉人,匈奴人不像匈奴人,听了冷声道:“潘娘娘倒是好兴头,不过我们没想到大汉国手还有这么一下子,我们的人也都染病了,这楼兰城必须抢在汉人到达之前拿下。”
这人便是道乾了。
潘幼云对道乾似乎很是厌恶,冷冷道:“这都是道长的手笔,哼,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倒也大合情理。”道乾干笑两声,道:“这也是右谷蠡王安排的,潘娘娘这番话还是对王爷和十三王子说吧。”
潘幼云哼了一声,道:“道长不必担心,这次的大地动按大明尊所测如期而来,汉军纵使能赶到楼兰,也在十日之外,十日之间,楼兰已经成为了一座死城。”道乾干笑道:“青竹蛇儿口,毒蝎尾上钩。潘娘娘的手段老道甘拜下风。不过这也是人家火教的功劳,暂时还摊不到你我头上。咱们这一回是猫端屎盆子,替狗忙活。”
潘幼云阴冷着眸子,幽幽道:“我不求有什么功劳。我只要耿家人身败名裂,耿凤(楼兰王后)、耿虎、还有耿龙和耿家两百三十一口,我一个也不会让他们留下。”
道乾哈哈笑道:“潘娘娘做了左贤王的**之客,自然是不需再求什么功劳,可老道我受尽汉人的驱逐,说什么也要拼一口气!”他本来是笑呵呵的,可说到后面却陡然声音一冷,有些阴恻恻的。
潘幼云秀眉一蹙,喝道:“你无耻!”
“无耻?”道乾脸上怒意未消,阴沉着脸道:“这种无耻的事,你干过,我干过,咱们一起白天晚上的也都干过。哼,潘娘娘的销魂柔情,老道可是夜夜睡觉都要想上一回,一刻都没忘过。说不得,玉蝉那小丫头还有老道我的仙风道骨,哈哈……”
潘幼云听了血气一涌,喝道:“老牛鼻子,你妄想!”道乾性子就有些变化无常,听了不怒反笑,道:“潘娘娘自然是希望玉蝉是姓耿的,玉蝉这小丫头有这么多爹,可姓还是要跟了姓耿的,哈哈,这叫爱之深,恨之切。”
潘幼云听了又是一堵。
道乾不待她说话,哈哈笑道:“毕竟是结发的夫妻,世上情啊爱的这调调本来就是个缠人的事,再过几天,耿龙就要来了,我看潘娘娘这几天很不一样呢。”说到这里竟是酸溜溜的。
潘幼云哼道:“等他来时,楼兰已属我匈奴,楼兰王后已死,他大战失利,亲族连坐,从此生不如死。从我这儿得到的,统统都得还回来。”
正说着,突然一声鸣镝声响,偃闻手挽强弓直射向城头,径直奔匈奴信使人头而去,欲射断绳索而把头胪取下来。
箭割绳而过,箭中了!
然而头胪却并没有掉下来,原来汉军早有经验,知道匈奴人的骑射之术,这里挂头胪的绳子是三根绳合为一股,一只身来最多也就能射断一根,是以头胪并不会掉下。远远看来,就像没有射中一般。
偃闻吃了个闷亏,城下匈奴兵又复**,士气再一次降低。而楼兰城头,呼喝声雷动,今天这一仗不必再打了。
偃闻恨恨收兵,回到中军里,向潘幼云道:“潘娘娘,如今信使被杀,楼兰城何时能下?”潘幼云淡淡道:“楼兰国王的心思已经开始动摇,再等上几日。”偃闻对她十分信服,听了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又道:“郡主伤势怎么样了?”
潘幼云娇笑道:“有劳十三王子挂念,郡主被大汉使团的箭射中了脾脏,要全好起来只怕还得半年的时间。有我守着她,十三王子放心就是。”偃闻一手托住潘幼云的下额,眼睛里闪过狼的东西,道:“玉阳我不担心。倒是潘娘娘天仙般的人儿,让我放心不下。”
道乾在一旁看了冷笑不语,这潘幼云生冷不忌,老大年纪了还装纯,使得这个年轻气盛的小王子也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不料此时潘幼云却十分不耐烦,冷冷道:“十三王子不要忘了,我是玉阳郡主的师傅。”偃闻却大不以为然,在他标标准准的匈奴人眼里,潘幼云丫的就是一女人,似笑而非道:“你还是左贤王的最心爱的女人,也是我偃闻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潘幼云是见惯了这样场面的人,平时都能从容应答,但现在却显得极为烦躁,颇为恼怒地哼了一声,道:“十三王子不要忘了,你是左贤王挑的女婿,身负着右谷蠡王部的重担。”说完面带怒意地拂开偃闻的大手。
道乾在后干笑,心想这婊子又装了回烈女,正好对了这少年王子的口味,真她奶奶的会耍心眼儿,过了时的黄花也能吃这么香,道:“如今楼兰坚守不下,汉军随时会来,依潘娘娘之计,楼兰何时能降?”
偃闻也看了过来,神色凛然。
“两日,不出后天,纵使汉朝使者有通天手眼,楼兰必降。”潘幼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坚守地答道。
偃闻哈哈笑道:“便依潘娘娘说的。大巫师,军中的疫情到了什么地步?”道乾有些尴尬,道:“虽然已经准备了药剂,但疫病范围太大,方圆百里的水源都被污染,所以军中染病之人日渐增多。”
偃闻听了猛地折箭,喝令:好,三日后夺下楼兰!
楼兰城。
国王见匈奴兵暂时退了也就回宫而去,古神王也带着神王府的大将回去,这里便又交给了车护和傅介子。傅介子留下赵雄、陆明协助车护将军,自己带着一支亲卫回侯府。
今天匈奴兵虽然退了,但他心里面却更是感觉到不安。
霍仪早就已经得知了外面的情形,但他天性冲和,对这些事情并不太过计较,此时正在床边和苏巧儿有说有笑的,可是傅介子刚一回来,苏巧儿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小小的恐惧。
傅介子知这个姑娘如同一张白纸,有什么都表现在脸上,自己在她心里面就是一恶魔,两个小孩子家家的说话,自己就不要去打搅了。一会儿吃饭,在侯府里面吃饭,也就霍仪和傅介子两人,现在添了苏巧儿一个。楼兰的晚上很冷,三人围炉而坐,苏巧儿鼓着胆儿给傅介子夹了点儿菜,趁着傅介子不注意,蜻蜓点水一般塞到他碗里,好歹她是来服侍人的,总不成反当了花瓶,让别人来服侍。
傅介子心头微微一暖,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殷茵,那个和他争着抢着东西吃的女孩儿。
可惜好景不长,殷茵走了。一如现在的局势,好景转瞬不再,果然,吃过饭傅介子到院子里面踱步,王宫来人请他进宫,说是国王有要紧事召见使者。
傅介子知道风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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