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甫一发动兜率八景宫灯,这边厢莲手鬼心也立时反应,手中黑旗连晃,那天地火网来的虽快,却依旧被她施展的玉白牢笼隔绝在外,但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就见金、碧、紫、靛、赤、玄、素七色火光穿过层层缝隙透射进来,璨若明霞,跃然不已,将整座笼牢灼得咔咔作响,时有刺枝承受不住如许热度,炸为碎片,虽则立时便有新的刺枝生成补位,却也是岌岌可危,瞧来随时可能彻底崩溃。
乔小玄眉头一皱,单凭法宝自行抵御已觉吃力,遂轻轻松开林妙玉,将幻瓶擎出托在掌中,低声颂道:“中央戊己,勾陈太常,敕。”幻壶应声转得几转,顿时黄尘滚滚,自壶口不断涌出,彼此对撞激擦,徐徐周转,望来无比厚实凝重,几乎都要结为固态,将林妙玉护得严严实实,偶有数点火星扑上黄尘,被其一绞一挤,当即立熄,而那黄尘也随之递增凝练一分。
这是大幻方瓶一大妙用,抽借周遭五行精气,随意赋性,临机应变,那黑衣人以火攻杀,乔小玄便借土拒守,取火生土,土多火晦,强火得土,势不易竭,乃止其焰,原本可将莲手鬼心、碧雅四女一众七人尽行护定,但他重创之余法力衰竭,只好先将最为紧要却也最不情愿保护的林妙玉护定,否则一俟她当场有甚长短,龙玄通等人再无顾忌,之前种种努力不免尽付东流。
林妙玉妙目连眨,在乔小玄面上转眄而过,她被乔小玄下了禁制,无法出声说话,但一双翦水冰眸委实情致生动,便这么一注目凝睇,便似有数种意绪同时转递出来,却又无一可堪明辨,大见幽深。
乔小玄哪管林妙玉转些什么念头,另手一挥,墨竹发出流金光华,同着他自身的五色彩光,复将碧雅四女与自己护住,但他将绝大部分法力用来维护林妙玉,相形之下这道光幢便较黄云稀薄黯淡得多,吃那漏网的火星窜上,每每灼出老大空洞,乔小玄一再加催法力,却也只是稍缓其势,少年心中暗暗发愁,毕竟人力有时而穷,任他再机变百出,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弭平实力上同黑衣人的巨大沟壑,如若正面抗衡黑衣人的莲手鬼心竟自败落,余人下场不问可知。
正自思量,忽听莲手鬼心沉声道:“你等留神。”言罢不待回应,又复展动黑旗,乔小玄六人顿觉眼前一黑,胸口似被一块巨石压将上来,窒闷难当,随即却见便一片流光逸彩迎面飞来,绚丽缤纷,似幻似真,拖曳着长长光尾,同他们擦身而过,六人便仿佛是在浩瀚宇宙中一条由无数明虹晶星组成的无尽隧道中穿越飞行,但见光华闪动穿梭愈来愈快,六人胸口郁闷也愈来愈重,正自没甚头绪,蓦地四下大亮,光彩全消,难过顿解,定睛再看时,已置身一处山峰上空,四下云雾戚戚,松柏森森,怪石嶙嶙,寒潭幽幽,清怆之意直砭入骨。
碧雅四女识得此峰乃是距自在天宫所在坐忘峰一百余里的秋河峰,不禁对莲手鬼心这等挪移乾坤的手段啧舌不已,乔小玄亦自心中沉吟,百里之遥,如此一蹴便至,纵连空仙都无能为力,只有亚仙或可办到,虽则莲手鬼心是借那黑旗之助到此,但其一身修为,亦已足够骇人听闻,然而却还是被逼得退避三舍,那黑衣人的实力,则更是匪夷所思,位列亚仙绝无疑义,只是当今天下亚仙,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却从未听师长说起有这么一位拥有九龙沉香辇、兜率八景宫灯这等法宝,便是类似之物,亦未见于风传,这黑衣人来头之神秘,实同莲手鬼心难分轩桎。
莲手鬼心不俟落地,先将手中大旗向下一指,旗面分出十余条扭曲蜿蜒的黑气,在地面一阵盘旋游动,组成一个径可丈许的大圆,最外层紧密封合,内中无数蝌蚁篆箓穿梭往来,不断变换穿梭,组合而成十二个意味莫名、古奥荒凉的结构,按兹、纽、移、茂、震、起、仵、味、身、老、灭、核,十二定律,生化转运不休,起止圆融,规法内蕴,似乎在传述着来自洪荒太古的深远信息。
莲手鬼心大旗一卷,黑光起处,将碧雅四女与乔小玄林妙玉二人送入正中圆心,道:“我这都天太骘环不够完整,那人马上追到,有不要命的就出来。”说罢黑旗一展,又复面向坐忘峰冉冉升起,面上神情既显凝重,又见忿怒,她为了回护乔小玄等人,不得不收敛实力与那黑衣人抗衡,以免波及其余,进而接连吃瘪,还受了点小伤,早已异常郁怒,这回抢得空隙,便以都天太骘环将六人先行护定,方好了无挂碍,放手一博。
忽听乔小玄道:“莲手鬼心,你且带我一起,今日格局古怪,那黑衣人多半也是因我而来,留我在此,一则带累他人,二来只怕你要落空。”他心思敏锐,这半日来反复推敲整件事情始末脉络,心中轮廓隐现,知道自己手上的墨竹幻瓶乃是肇事之端,而那黑衣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杀到,若说同自己一点关系没有,怕是连鬼都不信,眼下见了莲手鬼心一番举措,料她是不忿受挫,欲待同那黑衣人再度放对,当即出言招呼。
莲手鬼心嘿然冷笑,将乔小玄剜视一眼,道:“还是这副臭脾气。”终于还是长袖一卷,将他拉上自己身旁黑云,她心情烦躁之余,又兼本就对乔小玄很有些莫名厌憎,这一拉生硬已极,就见少年升起经行之处,点点鲜血不绝滴落,然而乔小玄却一声未吭,似乎自己一点都没注意到,修长身躯标挺如枪,只在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坐忘峰方向。
碧珠凄然叫道:“小玄哥……哥哥。”素手伸出,似欲攀扶,递至一半,却又无力垂下,只是拼命忍耐眼中盈盈泪花,碧雯闷哼一声,转过螓首,狠狠盯着山河会元轿中的林妙玉,先前乔小玄被林妙玉掴了一掌,她已是恚怒非常,方才又见师弟大力维护这个刁横千岁,更加令她不快,但她不会去怪责乔小玄,只是全部新帐老帐统统都算到了林妙玉头上,林妙玉毫不怯弱,昂然与之对视,却不由自主地向乔小玄方向瞥了一眼,又瞬间收回目光,继续回瞪碧雯,碧纤乌瞳睁得溜圆,看看碧雯,又看看林妙玉,不知如何是好,碧雅摇了摇头,拉着碧珠上前,立在二人当间,将她们隔开了,心中却在疑惑不已,不知莲手鬼心为何会说“还是这副臭脾气。”,莫非她对乔小玄的过去很了解,但平日里二人关系最是疏远,却又从何说起?
碧雅兀自神思不属,忽听莲手鬼心喝道:“来了!”就见她与乔小玄头顶正上方蓦地破开一道漆黑的空间裂隙,长可五丈,随即一只被火焰电光缭绕包围着的手掌从中飞出,拖光曳影,势如流星赶月,径向乔小玄抓去,果然他所料不错,那黑衣人的目标,并非林妙玉或莲手鬼心,而是他本人。
莲手鬼心一挥大旗,熊熊黑火,艳艳彩光,自旗面争相浮起,顷刻弥漫整座秋河峰,黑火彩光之中,隐约可见无数面目狰狞的恶鬼魔神,或持刀叉,或操龙蛇,或提髑髅,连声怪笑,在光雨之间、焰峰之上,奔跃跳窜,另有惨白小箭、古朴篆箓生灭不已,循环逡巡,充满了诡异狞厉的味道,惟有碧雅等人置身的都天太骘环方圆内,丈许空间清明如常,异象不生,然而此刻她们却已被莲手鬼心的术法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个个檀口半张,呆呆地望向空中,便连一向矜持的林妙玉,也瞪圆了秀目,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莲手鬼心二人。
黑衣人的大幻搜冥手来势极快,瞬间便冲入黑光火海当中,随后震天价一声巨响,整个火海怒潮狂涌,妖艳彩光爆散飞逸,惨白小箭漫空激射,乔小玄只觉无数力道自四面八方一齐赶至,自己的护身光幢瞬间便被撕碎,化为万点流萤,刹那湮灭无痕,急忙咬牙一拍幻瓶,就见壶身的斑驳苍纹一阵流转**漾,散出层层通明涟漪,随即乔小玄耳中訇地一声钟鸣,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恍惚之中,一幅玄奥难解的画面贯入乔小玄脑海,就见无边无际的漆黑天空,仿佛阴沉的生铁,浑浊的凝墨,黑天之中,硕大无朋的死灰乌云缓缓飘悬,日月辰宿尽皆黯淡无光,在云翳间若隐若现,阴霾间时有惨绿凄烈的电光划过,刹那耀彻八方,乌云之下,是茫茫无尽、**.水漶漫的汪洋,海上猛浪若奔,此起彼伏,纵横呜唈,生生不息,时而一个巨浪上拍天际,将整个高穹震得瑟瑟颤动,便连隐匿在厚重乌云之中的颗颗星辰,似乎也极其畏惧那滔天水势,纷纷迁移垂降,避让不迭。
星辰渐聚渐多,晦暗光华汇集起来,终于将下方朦朦照亮,依稀可见一座巨峰倔拔海面,纯作黝黑,峰体几与海面垂直,峻峭异常,势欲穿云,犹如一条冲天怒龙,一道霹雳闪过,赫然可见其高有万仞,方圆亦有万仞,戴天履地,睥睨自雄,时有电光缭绕迸发,其声隆隆,如同自炼狱深处传来的魔神厉啸。
罡风凄号,乌云密布,怒雷不绝,狂潮无际,东方幽晦,西方昏冥,南方渺杳,北方死寂,整个世界都仿佛乱了维纪,化为一片愁惨孤城,惟有那东南一峰,任随风吹浪打,犹自岿然傲岸,仿佛亘古万世便是那样屹立不倒。
俄顷,一道身影自无穷远处骤然闪现,同样是高伟无匹,顶天立地,与那巨峰亦不遑多让,深不可测的无尽汪洋,也仅漫过他足踝,就见他蟒头人身,身绕双龙,遍体覆鳞,大有车轮,尽皆黑暗如漆,惟独双目腥红似血,此外手持一杆乌亮大戟,长可参天,通身玄光摇曳,竟像是由那黑色海水凝成似的,只是戟尖却已不见,有些残损。
怪物将大戟猛向海中一插,顿时水浪狂哮,排山倒海地层层冲上天霄,又复散作磨盘大的雨滴浩浩飞落,黑铁一般的乌云已被冲得千疮百孔,不成片絮,无尽星辰此刻也尽数闭光熄辉,悄无踪迹,一时间方圆亿里惟见**雨茫茫,雨滴落至半途,又被下一波巨浪迎将上来,一齐挟裹着再度飞跃上天,如此循环往复,直欲永无止境。
怪物则昂起蟒首,捶胸嘶吼,声威所至,天为之摇,海为之裂,风为之生,雷为之避,只是那震撼洪荒的吼声当中,似有无尽怒火、悲凉、不屈、无奈,含义复杂难明之至,怪物一声吼罢,蓦地低头,大步飞奔,踏得瀚海辟易,径直向着那座巍峨高峰冲撞过去,瞬间便一头触于其上。
天地间陡然静谧,风息浪静,云停雷止,怪物也不再动作,依旧保持着那个低头撞山的姿态,仿佛整座宇宙都被固定在了这一刻,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亿万年,也可能是万分之一瞬间,一声难以形容的巨震蓦地响起,无数凝结在空中的电光云翳立时被震为齑粉,广渺无边的瀚海也同时散为细屑至极的水星,弥漫纷扬,天空在震颤,大地在崩裂,整个世界都在战慄,那震响久久不绝,及至后来,已变为隆隆闷响,却又夹杂了无数喀喀断碎之声,仔细分辨,竟然是从那摩天巨峰中腰传出来的。
又不知僵持几许,终于断碎之声汇为一道,变作坍塌之声,而那巨峰以被怪物触撞之处为原点,生出无数龟纹裂痕,蜿蜒布爬,仿佛一条条疾速游窜的长蛇,裂痕愈现愈多,终于听得一声比先前响亮不知多少万倍的剧震轰然炸开,远远眺去,可见那巨峰如同饱受斤斧的高大树木一般,颓然断作两截,上半截沿着断面一阵缓缓滑移,终于带着无数巨大飞石落入海中,激起万千浊浪,遮蔽了断峰,遮蔽了怪物,遮蔽了天地,也遮蔽了乔小玄的视线。
乔小玄再度恢复意识时,听得一缕低低的啜泣萦绕耳边,只是极为微渺,辨不真切,他勉力睁开一线眼帘,依稀看到面前正是碧珠,再一用心体察,便知此刻自己正枕在碧珠腿上,就见小姑娘一张明玉也似的娇颜上泪痕斑斑,犹自抽噎不住,嫩白小手却正用力掩着檀口,像是生怕发声稍大,惊扰了怀中的小玄哥哥。
乔小玄不知现下情形如何,心中有些忧急,当即一个用力挣扎,翻身坐起,将碧珠吓了一跳,连抽泣都止住了,乔小玄略一环顾,此刻夜色昏黑,头顶几点疏星显隐不定,四下虫声如织,已不知是几更天了,碧雯背悬长剑,远远往来徘徊,似在巡夜,碧雅结珈盘膝,正自打坐,而碧纤与林妙玉竟然一边一个枕在她膝头,仿佛两只煨灶小猫,油然酣眠,林妙玉更是睡涎横淌,将碧雅裙裾濡.湿老大一片,白日里的威严矜持已然一些儿不见,那顶轿子也不知抛到何处去了,乔小玄见状不禁心下苦笑,大师姊性情慈和,纵然是生死大敌,也不忍便加折磨,这妙林妙玉区区一介俘虏,居然给她与碧纤师妹同等待遇,委实颇有君子之风,碧雅见乔小玄醒来,微微一笑,却难掩眼中尴尬与忧虑。
乔小玄见碧雅等人均在左近,心下稍安,他已经认出此刻众人是在秋河峰四百里之外的桃夭峰上,与自在天宫所在的坐忘峰相去五百余里,彼此已不能望及,当是莲手鬼心再度施展神通挪移过来的,想到此节,又复抬头向空中望去,莲手鬼心白衣飘飘,正负手立于一处最高树梢,昂首望天,俏挺身形随着夜风吹拂微微升沉,潇洒飘逸之至。
莲手鬼心灵觉敏锐,听得下方微有动静,知是乔小玄醒来,广袖一拂,缓缓落下,将乔小玄冷冷打量一眼,道:“比我估计早一个更次醒转,先天之躯,确实不凡。”她一出声,登将碧纤与林妙玉惊醒,碧纤见得乔小玄醒来,欢喜无限,扑上去问长问短,时哭时笑,倒惹得碧珠赶紧拭去泪痕来安慰她了,远处巡守的碧雯窥见这边动静,也自转回。
林妙玉却又恢复了先前的端严神色,娇躯挺得笔直,只是却一不小心将目光扫过自己在碧雅裙上留下的涎迹,玉白双颊上登时隐隐泛起一丝红晕,忙将视线移开,碧雅不动声色地垂手抚膝,襦袖落处,将涎迹尽行遮掩,林妙玉眼角余光瞧得分明,向碧雅投去一瞥,眼波流转,可怜乖俏之外,另有一分隐约感激,风姿委婉动人已极,便连碧雅同为明丽佳姝,见状亦自不禁微微失神,但随即便反应过来,报以温和的一笑。
乔小玄将林妙玉一举一动尽数收于眼底,知她手段有限,总归翻不出天去,不须多所挂虑,遂转头对莲手鬼心到:“方才做了一个怪梦,所以惊醒,却不知坐忘峰此刻情形如何?”他适才默查伤势,发觉竟已痊愈小半,也自颇感惊奇,要知他先后被莲手鬼心的黑火白箭、云中三奇的三炫环、龙玄通的蓐收叱雷剑引、自在天宫诸仙子的十日火海焚天大阵、还有黑衣人的大幻搜冥手所伤,任一都是有着拔山架海的绝大威力,便是换作空仙修为,受此重创,怕是也难得生,而现下他不但并未丧命,反倒大见起色,实在是匪夷所思,他料想恐怕是与莲手鬼心所说的先天之躯有关,但此际悬心师门,不暇他顾,先行问起这头等大事。
哪知莲手鬼心闻言神色顿然一变,目光有如永恒不化的冰湖骤然开裂,漾出一抹极为古怪的神色,当下并不理会乔小玄问话,却一昧反问道:“你说什么?做梦?你怎么会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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