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维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默默地在清凉殿前站了半小时。
他举步继续往出宫的路走去。今天时间已经转到了第六十天,罗维以牧仲的身份和皇帝打得火热,也在一次全身诊脉中,无意间看到了皇帝从腰上解下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物件。虽然没能看得太清楚,但他猜测那就是天晶龙魄。
有了目标,罗维更加有动力。他很少特意想起小艾,但经常不自觉地伸手从收纳符里拿出桃木剑,慢慢地抚摩黑色的布制剑鞘,仿佛这样就能给他带来些安定的力量。
一个人影忽地挡在罗维面前,抬起了头,罗维看到清平公主若有所思的黑色眼瞳。
清平公主没有说话,做了一个手势,于是罗维跟在她后面进了清凉殿,两人对面而坐。
罗维照常开始说着皇帝的病情,清平公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半托着下巴坐在那里,眼神却仿佛是穿透了他,飘往更远的地方。
罗维沉着嗓子轻咳一声。
清平公主神情动了动,在纸上写道:“我听见了,继续说。”
“如今陛下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也许在下不久之后就不会再进宫了。届时,还烦请殿下多多费心……”罗维开始写下皇帝日常起居需注意的事项。
“他会好吗?”清平公主的声音有点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问完话之后,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反应过来,提笔在纸上把这句话又写了一遍。
罗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很难,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面前少女没有动,但肩膀好像一下子垮了下去,罗维看着不由得微微恻然,然而他也无能为力。
也许就是刹那间的事情,下一秒清平公主的神情还是平静无波,泼墨似的眼睫慢慢地眨了眨,写道:“会不会喝酒?”
“呃?”罗维怔住了。
大殿里空无一人,清平公主面无表情地从桌子下捧出一个酒坛子,摆上两只酒杯。这和她一贯的行事风格极度不相符,罗维一时之间完全无法回过神来。
“不会的话,看着也行。”
她给自己斟上了一杯,双眼微垂。罗维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清平公主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一切,似乎自己的伪装在她面前根本就无所遁形。
罗维思索片刻,也拿了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脖喝下。
上好的十州春。
罗维酒量不佳,加之也不太会喝酒,喝得很急,只喝了几杯脑袋就开始有点昏沉,脸上发烫。他不由得强作镇定地把酒杯放下,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脸,心道不能再喝了,以免误事。
清平公主却是一杯接一杯地灌着自己,雪白的脸颊上连一丝红晕也没有,看起来异常清醒,只是眼睛越来越亮,亮得吓人。
“殿下。”罗维小心翼翼地说。
清平公主抬眼看他,眼神异常锐利,把他看得心里一紧。
然后,她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接着喝酒
。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罗维越来越紧张,连心都开始砰砰乱跳,根本控制不住,也不知究竟是喝酒喝的,抑或根本就是吓的。
这是心理战吗……他情不自禁地想。如果她上来就拆穿自己,自己也许完全不会紧张,但现在他不明情况,却紧张得很,压根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要镇定。又不是没和她对过招……况且,她连应瑜那番话都可以听了当作没听过一样,拆穿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清平公主却没有拆穿他,她也许是在犹豫,不能确定,也或许是根本没发现,总之只是时不时地看他一眼,并未有什么动作。
“姑奶奶,你到底要干什么?饶了我吧。”罗维在心中暗暗祷告一声。
也许是感应到了他的祷告,清平公主眼光一转,突然说:“有个人,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
她又忘了自己现在“听不见”了。罗维等着她反应过来,岂料这位殿下说完话之后就静了十分钟,压根没有反应过来的意思。
看着她越来越亮,亮得不正常的眼睛,罗维突然领悟了,她根本就是醉了。
醉也醉得这么不动声色!罗维一时间不知要怎么办才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清平公主慢慢翕动长长的睫毛,又说:“不认识也没关系,反正你听不见。”
好奇怪的逻辑,原来她醉了是这个样子的……罗维强压着栽倒在地的冲动,小心翼翼地唤道:“殿下。”
清平公主没有回答,又露出了有些空落落的表情,目光仿佛穿透了他,落在远处的一点上。
“殿下,在下……”罗维不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但他决定溜之大吉。
清平公主打断了他的话:“不打算听我说点什么吗?反正你听不见,也不会给我说出去。”
罗维一阵猛汗,轻声说道:“殿下,在下听不见您在说什么。”
清平公主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堆话,像是在抱怨谁。前面的罗维还不太能听明白,但听到后面不禁一颤,差点打翻了酒杯。
她说的好像是自己啊?
“他以为我想派人满世界的找他?我是没办法……”清平公主说着说着,眼圈竟然一红。
罗维大骇。
“殿下,鸿胪寺卿来了。”殿外突然传来小宫女清脆的声音。
罗维再看清平公主的时候,她已经神色平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连桌上的酒坛和杯子也被她收了起来。
清平公主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罗维想起摘星的直觉也是敏锐得吓人,那次自己在变成牧仲后遭“九天”追杀,摘星竟然就把牧仲看成了自己,事后还一脸困惑,纳闷怎么会看错。当下他不敢和摘星面对面,低下了头从刚进殿的她身边溜过去了。
尽管如此,穿着一身官服的摘星还是疑惑地回头看了看他,罗维出殿门时还能听见她询问清平公主的话语声:“殿下
,那是……”
他一头冷汗,匆匆地走了。
一次有惊无险的经历。不过,罗维回想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可以从清平公主的行动中得到某种启发。
酒精是个好东西,能诱使人倾吐出平时深埋在心底的东西,也能让人做出平时不会做的事情……既然如此,能不能对皇帝也用上这一招呢?
罗维足足计划了二十天。在这二十天中,他频繁进出月神殿,安排了许多将月神殿转入地下的事务,这让月神殿主要管事们都大惑不解。但罗维只是告诉他们,如果自己不发信号就一切照旧,但如果一旦收到自己的信号,必须立刻关闭医馆,将月神殿整个转为地下组织,必要时甚至可以逃亡。
虽然一头雾水,但众人还是答应下来。只有云过多少知道一些他入宫诊脉之事,私下问他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罗维只是笑笑,用话语搪塞过去。
在百日之约的第八十二天,他把一坛桃花酿放在收纳符里,进宫了。
皇帝刚逗完小儿子,精神不错,倚在床头笑呵呵地瞧他。
罗维不动声色,在照常诊脉过后,突然站了起来,对着皇帝,长揖到地。
皇帝神情一动,从床头上支起身子。他太熟悉这个表情了,上次这年轻医生露出这个表情,随后说出了自己是龙诺传人之事,这次又要说什么?
罗维低头说道:“陛下病情已经趋于稳定,剩下的事,在下不敢妄夺其政,需交给御医了。因此在下今日是来向陛下辞行的。”
皇帝闻言吃了一惊:“你要走?朕还没好好想想如何封赏你。”
罗维婉拒了:“祖师有训……当年的前辈们也是这样做的。”
“嗯。”皇帝闭着眼睛,手指上的玉扳指在床头敲出几声脆响,又说,“那你也不必急着走,朕封你做个御医便是了,岂不比在市井之中给人诊脉强百倍。”
罗维道:“感谢陛下厚爱,然在下自由自在惯了,恐给皇宫增添不便,且自从天武宗覆灭之后,在下一脉不敢太过张扬……在下有陛下的厚爱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你怎的成了名医?”皇帝笑道。
罗维谨慎回答:“并非在下所愿,因此在成名之后,在下便出门游历了,近日听闻陛下有恙方才归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皇帝仍旧用玉扳指敲着床头,缓缓说道,“既然如此,朕也不强求你,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罗维便从收纳符中拿出了那壶早已准备好的桃花酿,笑了笑:“在下斗胆。”
皇帝看着眼睛一亮:“你倒是个妙人,怎知道朕平生就贪这杯中之物?”
罗维道:“酒入愁肠,可化月光。”
“看你年纪轻轻,也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恐怕是强说愁罢。”皇帝抚掌笑道,“酒杯在柜上,你去拿,就当告别一饮。”
罗维依言而行,拿来两只琉璃酒杯。皇帝也是性情中人,两人竟然真的关上门窗在皇帝寝殿之中对饮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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