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军中稍有地位的将官全部聚集了起来,将盖上了白被子的谢宛围在中间,一个个静默无比,只是在心中无声地告别。这是庆军在半年多来的战争中逐渐形成的传统,一旦有人战死,总会这样。
罗维绕着谢宛走了好几圈,神情凝滞,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似乎是陷入了一个真实的梦魇之中,否则为什么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只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变成了这样。
也许不全是他的错,但罗维已经无法阻止自己这样想了,他在衣袖之下握紧了拳头,手心被掐出印痕,周身妖力波动起来,眼睛微微发疼。
门被推开了,有人进来说:“云麾将军来了。”
罗维应了一声,但大脑并没跟随着这句话进行思考。直到摘星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才慢慢反应过来。
摘星穿着一身软甲,呼吸中带着白气,显然是还在外面巡逻,闻讯匆匆赶回来的。她神情有些奇怪,带着一种不敢相信的惊诧和不愿相信的木然。她进了屋子,穿过沉默的人群,低头看了看谢宛,伸手去探他鼻息。
罗维想说,不用探了,他死了。但这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摘星慢慢把手收了回来,又抬头看罗维。罗维知道她此刻也只有自己可以看,因为自己是最了解她和谢宛之间纠葛的人,她此刻已经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状态,所以只能看自己。
但他也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他没想到会这样,摘星也没想到,恐怕连谢宛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世界上很多事情,来得就是如此突然。
罗维想起摘星和谢宛的最后一句对话,摘星说:“那些宗派的弟子本就是雁国人,会提供援助也是理所应当。”谢宛好脾气地笑:“如此是我想错了,师妹说得有道理。”
所以谢宛在人世间听到摘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下意识的反驳。不知道他死前是否会觉得有些遗憾?罗维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想多了,因为谢宛脸上凝固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愉悦。
他重新看摘星,摘星低头看了谢宛半晌,她口中呵出的白气让她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身上的软甲此刻看起来异常沉重,压得她摇摇欲坠。然后她抬起头来,摘下头盔,黑发散落在肩上。
她把头盔放在谢宛身边,躬身深深施礼,随后转身而去。
屋内众将官有一阵微小的**,然后纷纷也跟着摘下了头盔放在谢宛身边。谢宛周身顿时出现了一个由各式头盔组成的圆圈,把他整个人围了起来。
放下头盔的人都纷纷转身离去,但同时也有更多的人从门外涌了进来,头盔还在逐渐增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谢宛。谢宛温和的眉眼一动不动,神情安静。
星元三四八零年三月初五日,荔城之战爆发,州平通判谢宛率军支援,战死沙场,死后追封宣威将军。
天都城中一家卖豆腐的小店里,谢宛的父母拒绝了朝廷送去的丰厚赏
赐,并把所有带去赏赐的人赶出门外,说如果他们的儿子回不来,赏得再多也是无用。
谢宛在两天之后被运回天都城,交给了他的家人。
荔城之战成为了又一场风波的导火索,庆军荔城守军两万五千人和援军一万人全灭,引起了庆军将士的熊熊怒火。在几天之中,双方屡次火并,最后终于引发了大规模混战,各式各样的星气把龙邺城和荔城的夜空照得恍如白昼。
罗维渐渐发现摘星有些疯了,他甚至怀疑她不再是摘星,而是谢宛的灵魂不知怎么附到了她身上,因为她现在完全就是一个女版谢宛,冲锋陷阵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时常力折数百人之后把自己陷入险境之中,需要别人救她出来。
并且,她的修炼进境也陷入了反复之中,她原本已经冲击了数月的瓶颈,眼看不日就将突破桎梏进入天星巅峰境,只差一点点微小的领悟,就可突破那层薄薄的桎梏。然而,在谢宛死后,她似乎无法领悟了,境界就这样一直停留在天星中阶,无法突破。
罗维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摘星再怎么说也是军队中的一名主力,她的性命和进境不仅仅是属于她自己的。
他叫来摘星,问她是否被谢宛的死影响了心境。
摘星愣了愣,摇头说:“谢将军是臣同僚,他战死臣必有心痛之处,但还未到影响修炼进境的地步。”
“那你为什么一直停在天星中阶?”罗维说。
摘星窒了窒:“修炼一途本就是欲速而不达,如今大军压境,臣心情浮躁,太过渴望突破,因此反倒是一直突破不了。”
她这样说罗维也无可奈何,只好嘱咐了一些有的没的,然后让她走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罗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的背影好像负担了许多沉重的东西,从前那个因为对许多事都不在意,所以显得十分洒脱的摘星,好像已经渐渐地消失了。
一旦堕入万丈红尘,有了诸多牵挂,似乎就潇洒不起来了,这是从“摘星”到“穆摘星”的过程中,所必须经历的转变吧。罗维这么想着。
同时,他仍旧是坚持自己的看法,虽然摘星嘴上不承认,但死去的谢宛,已经在她心中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迹,就算她再有意中人,也终究是没办法抹去这道痕迹了。
如果参不透这一点,也许她很难在修炼道路上再进一步了。
雁军没有给庆军任何喘息的机会,双方交战如火如荼。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死伤,罗维天天看着死者名单,感觉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他无法像缅怀谢宛一样缅怀其中的每个名字,只能把抚恤金送到他们的家人手中。
他再次登上龙邺城城楼看战况。虽然边境大大小小的城镇风雨飘摇,有许多已被雁军攻占,但龙邺城依旧固若金汤,凭着坚固的城墙和易守难攻的地形,俨然成为了庆军的大本营,罗维在这里坐镇已久。
城楼之下密密麻麻,不论是庆
军还是雁军,在罗维眼里都变成了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黑点。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得眼睛有些疼,不由得眯起来,头有点晕,似乎能听见自己身体里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
不太正常。罗维心中想着,但却无法把视线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移开。他逐渐在那人群中看见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淡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身影飘忽得像一道穿梭在人群中的光。
罗维不由更加眯起了眼睛,但却无法看得更清楚,丧失了大部分月力之后,他的远视能力也逐渐退化到只比普通人稍好一点的水平。
是他吗?罗维心中想道,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在天武圣山中,自己隐藏在五行八卦阵中,见到的那名金发少年。但他不是妖族人么?怎么会出现在城楼下的军阵中……
还没等他想明白,金发的身影倏地出现在庆国大军中,一扬手,一阵突如其来的空气波动在军阵中弥散开来。
没有光影,没有声音,也只是因为罗维居高临下地俯瞰,所以才能发现这阵波动,而处在空气波动中的庆国大军,却丝毫没有察觉。
罗维心中一凉,一股极其强烈的预感弥漫开。他立刻冲着城头上的令旗兵大喊:“打旗语,左翼方向,让大家散开!”
令旗兵一愣,一时间没理解罗维的意思,两秒之后才打出了旗语。然而就算他能在第一时间打出旗语,也是来不及,异乎寻常的变故在一秒之内便发生了。
金发身影已经从波动中心处消失,处于波动中心处的一名庆国士兵,原本正在提枪向前冲去,突然脚步一顿,整个人就咕咚倒在地上。
“喂,别装死人啊!”身边的士兵笑着踢了他一脚,“莫不是中午没吃……”
话还没说完,说话的这士兵也倒在地上,一句话戛然而止,奇怪地消散在空气中。
紧跟着,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大片,竟然足足有数千人。而这数千人外围的数万人,也都是神情痛苦地蹲了下来,捂着胸口,直不起身子。
“怎么回事?”
一股恐慌的情绪悄悄弥漫开来。
雁军趁此机会,突然呈尖刀阵型冲了进来,庆军猝不及防,登时大乱。无可避免的溃散之势冲击着每一个庆国士兵的心。
“重新布阵!左翼不要了,让所有人先撤进城门来,右翼断后!”罗维匆匆忙忙地把指挥权交予一名幕僚,自己以最快的速度下了城楼,穿过汹涌的人潮往战场上跑去。
“王爷!”暗卫们尽职尽责地紧跟着他。
庆国大军收到城楼上传下的命令,如同潮水一般涌进城门中来,每个人脸上皆带着恐慌的神色,想不通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罗维从人群中挤了过去,所有人都忙着逃命没有注意他,他迅速地来到了波动中心处,那里已经静静地躺了一大片庆国士兵。
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倒下去?罗维伸手探了其中一个人的鼻息,发现他已经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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