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隆冬时。天都城街道上的树,都已经掉光了树叶,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腰。平时熙熙攘攘的官道也鲜少有人走了,天寒地冻的,谁不愿意待在屋里取暖呢?
庆国殿前都指挥使穆摘星,骑着马在大街上巡逻。说是巡逻,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可巡的了,这种天气就连小偷强盗也不想出窝了吧。但多年来巡逻已成习惯,摘星喜欢骑着马在街上溜达,她不怕冷。
四年前,妖界莫名其妙地再次来犯,却只有一只莫名其妙的凤凰在天上到处乱飞,凤凰背上也看不清有什么人。她觉得碍眼,一道剑气打在凤凰肚子上,凤凰哀鸣着滑翔而去,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而后,她去见昭帝,却发现昭帝身上的第五星域已然不见。她大吃一惊,追问起来,昭帝却只说大门被彻底封死了,往后再也不用担心。再问,她就坚持不吐露半个字了。
但摘星虽然是从军旅中磨砺出来,却也有属于女子的细心。她在御书房的茶缸里发现了半根漂浮着的银色头发,只是半根,她顿时就知道谁来过。他来做什么,还活着或是已然死了?摘星不知道,但从昭帝平静恬然的神情中,几乎可以推断他应该没有死。
昭帝养好身体之后,下了两道诏令。一是替当年的摄政王罗维平反,洗清他妖族人的嫌疑,并诏告天下是他将人界与妖界之间的大门永远关闭了。二是追封二十多年前的星盟盟主卫蘅为定邦长公主,入皇家宗庙,受赵氏后人日日祭祀。
两道毫无关系的诏令颁下来,第二道也则罢了,第一道简直是在朝野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怀疑之声甚嚣尘上,昭帝差点因此坐不稳江山。但在她强硬的态度下,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信任,皇陵之中罗维的衣冠冢上,一直香火不断,群众成群结伴前来叩拜,流着泪感谢。甚至有好事人给他起了一个称号,叫做“无冕之皇”。
昭帝此后依然是从不提婚嫁之事,专心朝政,以及教导三皇弟赵执。如今赵执已经九岁,长得俊朗不说,头脑也是极其灵活,遇事有处变不惊之风,朝内外无人不称赞。等过了年关,就只等着举行立储仪式了。
摘星知道昭帝不嫁人,是因为她生性淡泊于情爱之事,此生唯一牵挂也不过是自己的哥哥,再加上现在储君已经有了,她就更加没有结婚的必要。但她穆摘星却是因为什么?她也想不清楚。当年少女之时对于老师路剑心的一点朦胧情感,早就因为时间和渐渐懂事而消退,现在她想起老师,只有尊敬。
祖父穆相去世前,逼着她立下重誓,此生一定结婚生子,不让穆家无后。摘星一想到这事就头疼,只能一年一年地拖着,但她还能拖几年?若是一个不小心早早死了,地府里见了祖父,还不把他老人家气得死去活来。
愁,真正是愁。
摘星若有所思地勒住马缰,清秀的脸庞欺霜赛雪,全是冷意。说起来,满天都城的公子勋贵钟情于她的不少,但她一看见那些人就觉得烦闷,恨不得立刻远远避开才好。
这就奇怪了,摘星记得自己从前也不是这样的,至少对于谢宛,她就从来没觉得烦闷过。
谢宛……
摘星双手一颤。她记得自己明明曾经清清楚楚对谢宛说,不喜欢他,叫他别费神了。难道真的被罗维说中了,谢宛在沙场战死,真的是在自己心里埋下了一颗无法磨灭的种子?
摘星转头看着身边红瓦朱门,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太傅府前。
太傅唐仁,在六年前大结阵时自愿捐躯,此后一直没有新的太傅上任。昔日鼎盛的太傅府,因为当家主人的逝世而凋零起来,墙头已经长出了杂草。幸好唐氏宗族不止唐仁一个有出息的,这唐家才没彻底衰落下去。
摘星突然脑中一闪,想起最近听说的太傅府中一桩奇事。
唐仁膝下只得一个独子,偏偏自打生下来脑子就不好使,如今二十六七了,还是整日对着墙不说话,媳妇也娶不到,唐家人已经打算养他一辈子让他混吃等死算了。不料上个月在街上被马车撞到了头,回来昏迷了好几天才醒,醒来之后痴病似
乎更严重了,一个劲地念叨着要见一个人,如果不让他见,他就不吃饭。这一顿闹腾,把唐家人折腾得够呛。
如果只是这样,也不算是奇事。但为什么大家都要说给她穆摘星听?因为唐公子整日念叨着要见的不是别人,就是她穆摘星!
摘星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唐公子上街偶尔听见了她的名字,然后又被撞了头,只能记得她的名字了吧。除了这个解释,她想不出别的了。
而现在,她却突然不知道怎么的,十分想见一见这个唐公子。在门外栓了马,她让唐家守卫进去通报,就说穆指挥使求见。
唐家人为了避免唐公子真的不吃饭,上门去请了她好几次,她都当是无稽之谈,嗤之以鼻。现在突然上门,唐家人欢喜不迭,连忙打开大门把她迎了进去。
一路进了唐公子住的院子,她在正院等着,仆从去里屋请唐公子。半晌才架着一个年轻人出来了,皮囊是一副好皮囊,只可惜目光呆滞,口中还在喃喃念叨些什么。
仆从轻声对唐公子说:“公子,您一直念叨的穆指挥使来了,还不快向她行礼呐。”
“哦?摘星来了么?”唐公子呆呆地回答。
仆从尴尬,对摘星作揖说:“我家公子疯疯癫癫,多有冒犯,请指挥使恕罪。”
摘星却听这声音格外地像一个人,不禁愣在原地。
唐公子一双眼睛到处乱找,最后对上了她,猛地一抽气,眼皮一翻昏了过去。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公子醒醒啊!”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十分钟后,唐家宅邸里传出唐公子满含苦楚的怒吼:
“我就说了,强行还魂到傻子身上,会有排斥反应的,范久久谢安安这两个小饭桶死活不信!我要揍死他们!”
扶风觉得,一辈子很长也很短。站在二十岁向前望,会觉得一辈子像永远那么长,而站在八十岁向后望,会觉得就像一瞬间那么短。
时光如梭,如今已经是星元三五四零年,也就是庆熹四十三年,她整整八十岁。前不久,庆熹帝赵执刚领着文武百官给她做过寿宴,众人皆道长公主身体硬朗,且最难得的是风姿不减当年,虽然已经白发苍苍,却仍然优雅如昔。
是的,长公主。赵扶风在三十七岁时传位给赵执,此后坚持不接受太上皇的封号,只令别人叫她长公主,说是这样听着舒坦。旁人皆不解其意,只有她自己知道,只有听到长公主这三个字,她才能真正觉得自己的责任已经可以放下了。
扶风觉得人生巧得如同戏剧,正如与她亦臣亦友的摘星,当年嚷着终身不嫁,转身就欢天喜地的嫁了以前还是傻子的唐家公子,并且那时候唐家公子早就不是傻子了,从此后一路青云,封王拜相,两人膝下儿孙满堂。摘星一直活到七十四岁才因病逝去,扶风曾经有一次喝多了梨花酒,问她记得年少时的谢宛么?摘星却静谧一笑:“陛下,我从未忘记,他也是。”
这是什么话?扶风至今也没搞明白。
不过,她可一直没忘记,她和一个人之间有一个约定。眼看就快到约定之期了,他在哪儿?
“我只怕失约的是你。”
“呸,太小看你哥哥我!”
想起当时的对话,她微微一笑。不会真失约了吧?那她还真要看不起他了。
“想什么呢,是不是以为你哥哥我要失约了。”
熟悉的少年嗓音在身后响起,扶风回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少年慌了,手忙脚乱替她擦拭:“别哭啊,喂喂,这点出息。要是被别人看见,指不定怎么想我呢。”
扶风挂着泪珠笑了:“我是不是牙也掉了,路也走不动了,看着就难看。”
“哪儿呀,哥就没见过这么美的老太太,真的。”
“你骗我。”赵扶风安静地说。
“没,我发誓。一看见你,我才觉得世界简直太美丽了,这感觉太好了,比我能形容的还要好,我没法多说。”
“好吧,算你过关。”
“执儿
呢?”
“在宫里。叫他过来?”
“免了。”少年大笑,“我可不想他抱着一大堆皇子皇孙,管我叫皇兄!”
扶风也笑,说道:“不叫他也好,他年纪大了,可能一时间接受不了,嗯。阿音好不好?”
“好得不行。”
“嫁人了么?”
“跟了一头金光灿灿的老凤凰,无聊就打老公玩。”
“是么?”扶风睁大眼睛。
少年得意洋洋地笑,说道:“那老凤凰不敢还手的,好不容易骗来的媳妇儿,要是一闹脾气走了,可就不好办。”
“你上次传音来,不是说老凤凰想利用她谋夺妖皇之位?”扶风也跟着喊老凤凰。
“喔,现在他早就不想了。”少年眨了眨眼睛,“可能是他终于发现,妖皇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吧。”
“那你们……找到新的地方了么?”
“说到这个啊。”少年垮下脸,“老子可是足足找了四十年!时空位面穿来穿去,把人都穿憔悴了,总算找到合适的,还有许多人不愿意去。不过现在好歹是差不多都搬完家了,嘿嘿,让他们迎接耀眼阳光的审判吧。”
扶风微笑看着眼前的哥哥,好像性格开朗了不少,说话手舞足蹈,颇有越活越回去的味道。也不知道是谁把他哄得如此开心?
她决定好好问一问。
“行,今儿你算是合格了。不过只有一点我不满意,我那传说中的嫂子呢?”
“噢,她啊。”少年扯着嗓子干笑一声,“你也知道么,作为妖后,少不得有很多应酬的。”
扶风拧起眉头:“不会是和人家吵架,被扫地出门了吧?”
“哪里哪里。”少年连声咳嗽,“少艾她么,最温柔贤良了。”
扶风回想那个光华灼灼的少女,哪里有半分温柔贤良的影子,不过她决定先不拆穿自家哥哥爱面子的谎话了。
她在屋外坐得久了,人有些乏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少年顿时紧张起来:“你是不是累了?我扶你进去休息。”
“我没有那么娇弱啊。”扶风又打了一个哈欠,“不过,还真是有点累。”
“来,我扶你。”
长公主府内殿里空无一人,都被她早早遣出去了。少年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让她慢慢靠在床头的靠枕上。
“怎么,突然好困啊。”扶风连连打哈欠,止也止不住。
少年看着她,眼里露出一丝悲伤之色。他在床边坐下来,扶她躺下,盖好被子:“你就是困了,睡一觉起来,就会很精神了。”
“嗯。”扶风闭着眼睛说。
“记没记得,下辈子,我们要投胎到普通农家,白天我下地干农活,你在家做女红;晚上,就凑在一起议论东家长西家短。到了婚嫁年纪,你不喜欢我带回家的那些姑娘,我也对你中意的男子看不顺眼。”少年说,“到最后,好不容易挑拣到了大家都满意的,咱们两家就比邻而居,一直活到八十岁才老死。”
“你怎么背得这么流利,都六十年了,还一个字不差。”扶风说话的中气已经有点不足了。
少年笑了笑不说话。他心中暗暗说道:因为对我而言,六十年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啊。
“妹妹,下辈子别生在皇家了。”少年捋了捋她鬓边的银丝。
“嗯。”
“见到我娘,帮我认个错。”
“好。”
“妹妹。”
“……”
看着她安静的面容,少年伸手,抚平她眉角的痕迹。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
秋风萧瑟,追着他的身影,背上还背着一把用黑布缠着的木剑。少年眉头紧拧,似乎在为什么而为难。
“谢宛这个家伙,居然擅离职守,跑去跟人家结婚生子了。虽说是大大的美事,但对我来说,就是大大的不妙了。唉,现在要想知道她转世去了哪里,我只有去求范久久和谢安安这两个小破孩了。”
长吁短叹着,少年在暮光中走远。
(全文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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