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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章 湖天暮雪

天将暮,雪乱舞,半树梅花柳轻妩;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斜阳独倚西楼。

这是一条破败到萧条的官道,想来荒废已久,道边杂花乱树矮丛繁密,原本算得上宽敞的大道已经被侵蚀成小小一绺,若是不知情人遇上还会感概这荒野中的一条小径修筑的恰到好处、颇合上古隐士的风韵神意。

已是暮色渐浓之际,冬季的傍晚总是黑的特别快的。若不是天边还残留几丝殷红晚霞,只怕这片林地早已完全暗了下来。

沿着这条昔日的官道一直往前走去,间或穿过几处稀疏不一、黄绿交叠的树林,一座甚为老旧地茅草屋便孤零零的立在道边,暗褐潮湿的茅草被一层将融未尽的残雪遮住了大半,偶尔间露出几根侥幸且艰难度过这个寒冬的草梗枯茎,在瑟瑟的寒风中越发显得单瘦可怜。

茅屋虽破,却仍有人居于其间,此时屋檐下的木门正随意半开着,屋内没有点灯,缝隙中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黑黢黢的寂静中仿佛有什么未知的东西正等待着远来的游客,屋旁的草地中不时传出几声不知名的寒虫凄叫,远远望去甚是骇人。

离屋不远的两颗松针树下,正幽幽的亮着两团火光,黑暗中本就视物不清,此时抬眼看去那火光更像是在低空漂浮一般,游移不定、伸缩不齐。一时间,空气中的冰冷寒意似乎愈发的浓厚了,那不知名的虫鸣声也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荒林中,只剩两团忽明忽暗的火焰跳跃燃烧。

然后‘哗啦’一声,像是瓷器破碎的声音,叮叮的脆响中还有水花四溅的清音,琅琅清脆。

突然间火光一收,却是一道人影坐了起来,挡在了中间。

周小瑜跪坐在冰凉的草地上,身旁是一个破碎的酒坛,晶莹的琥珀色酒水撒了一地,其间隐隐倒映着光火。

他的身前是一座新坟,土是此地特有的红壤,只有隔得近了才能闻到那股独特的泥土芬芳。新坟的周围散落着一些还未燃尽的黄纸钱,有的被雪的浸湿了,皱巴巴的粘在灌木矮枝上、枯黄草地间。

坟前是一座木头做的墓碑,碑下摆放着几碟瓜果酒水、两旁各插一根正自燃烧的蜡烛。

蜡烛却是极罕见的用上了红烛。

红烛已烧过一般,澄澄饱满的烛泪在底部堆积成厚厚一团的沃状物,有白色的冷凝物点缀其间。

周小瑜极慢极慢地伸出双手,用他那满是厚茧的手掌轻轻摩挲着眼前那根伫立着的木牌,此时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除了木碑上的几个字之外,便再也看不清其他事物。哪怕是眼前那两团烧得正旺的烛火也不过是自己眼中一团模糊不清的晃影罢了。

“你总是不让我喝酒的。”周小瑜颓然的摊下双手,然后端起一块碎瓷片,送至嘴边将残酒饮尽:“那时候,若是不小心被你撞见我偷喝,你总是会说我一顿。”

“你总是对我说这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周小瑜仍由泼洒出的酒水顺着自己的嘴角滑落:“其实我是不爱喝酒的,我只是欢喜你蹙着眉头的可爱神情。每一次我都是故意让你撞见的,然后你会装作凶巴巴的模样来吓我。”

周小瑜几乎贪婪地看着木碑上那寥寥数字,然后狠狠地用手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是喜欢你的。”

“你总是对我说长大了要做我的新娘子,然后我会木木的坐在门槛上对着你傻兮兮的笑。”

“每次我在外面玩的久了,你都会来喊我吃饭,然后我会都躲在你看不见的角落中听着越来越远的呼唤。我就喜欢你着急我的神情和语气。”

“每次睡觉的时候我总要你唱歌给我听,一遍、两遍、三遍...直到我睡着。”

“你知道嘛?早在你第一次说要给我做老婆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周小瑜,你小子赚大发了,捡了个大便宜啊。”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想对你说...我要娶你!”

“是的...我要娶你!”忽然间周小瑜大声叫了起来,靠的近的两颗松针被这炸雷般的声响震得狠狠一颤,瞬间有数不清的尖细针叶落了下来,纷纷如烟雨下满一地。

周小瑜默然的把坟头、碑顶、果盘上的树叶拂干净,却是在再也忍不住的失声痛哭起来:“你听见了吗?”

“师姐...你听见了么?”周小瑜凄声沙哑的问着新坟:“我要娶你...你却再也听不见了。”

“五年前,我一气之下负你而去。”周小瑜近乎魔障般的喃喃自语起来:“可是你知道嘛,出去的第一天我便后悔了,我想回来...想回来跟你好好说说话。”

指尖循着背上字迹的一笔一划,清寒的冷意让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即便如此我也只想着闯出一番功业,让你好好瞧瞧。”

“可这五年之中我除了学会杀人,其他却是一事无成。”周小瑜习惯性的想要伸手去摸背后的长剑,却是触了个空,才恍然惊觉黄泉已被扔在了草屋里:“我本想着回来还能看见你一如既往的温暖笑脸,哪知物是人非正如沧海桑田,世事皆休伊人远去,如今却只能在灯火阑珊下的一回眸里忆起你那熟悉的如花笑靥。”

周小瑜哆嗦着双手再续上一炷香火,袅袅的青烟中似乎连思绪也飘得远了,静静地默然片刻后他才低下头望着那几点细细的火花:“我知道你是恨我的,哪怕是最后一刻你都在恨我的。你恨我不该离你而去、你恨大伯于你不喜,所以你才赌气嫁与严飞那厮。”

“就像我想让你内疚一样,你也想令我痛上一回。”说到此处,周小瑜用手把胸前的衣裳狠狠拧成一块,微微喘息说道:“现在,我这里疼得厉害。那你呢?你是不是满足开心了呢?”

“或许你和我一样,这一处都痛得厉害吧?”周小瑜干巴巴的笑了两下,又用碎瓷舀出一小口薄酒,艰难的咽下喉。

沉默数息后他似乎记起了什么,而后他拧着衣襟的手在身前四处摸索着,再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一方全白的丝帕,只有左下角有些许颜色,那是用血染红的一个‘瑜’字。

望着手中的丝帕,周小瑜冷漠如坚冰的面容瞬间冰雪消融,露出一丝罕见难得的温柔神色:“你说你忘不了湖堤上的柳,水池里的荷花,还有庙里的菩萨...其实我明白,就像我忘不了你一样,你最不能忘怀的是我。”

“只是这份牵挂我到如今才想清楚。”

“既然想通了,总要是去面对的。”周小瑜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不想要你忘记我,哪怕是在下面...我也要你永远记着我。”

“所以...”周小瑜猛的低头,朝着满是坚硬茬尖的草地磕了下去,微微一声闷响,额下的整块草地已经平滑齐整的凹了下去,那些早已冷透的酒水便全部灌了进去,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坑。

周小瑜直起身子,朝着木碑大声叫道:“从今天起,你便是我周小瑜的妻子了。”

声浪滚滚,经久不息。

同一时间、那两只红烛上的火光高涨大作,瞬间照亮了墓碑上那六个大字——亡妻吕英之墓!

“英子,我要走了。”周小瑜站了起来,贴身收好丝帕,然后转身看着不远处的洞庭湖水,一望无际碧波绿水间缭绕着雨雪天气中那化不开的浓浓雾霭,浩大宁静的湖天千崖间一抹轻舟缓缓游**,是那晚归的渔夫恣意任流。

周小瑜半是羡慕半是哀怨的叹了口气,回身站定却是指着远处的湖水:“从小你便喜欢这里的一山一水,此地依山傍水最是赏景佳处。你且安心睡着,待外间事毕,我便归隐此间与你作伴...如何?”

他还要再说,却听得道边小径上传来窸窣脚步声,他知道那是胖子来了。

胖子几步走到周小瑜身后,数次张嘴却欲言又止,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让我再呆一会儿吧。”周小瑜近乎恳求的说道:“我只想再好好的看看她。”

胖子皱眉不语,只是望着远空天际那最后一丝如血的晚霞,然后开口说道:“只要你抬头,你会发现这个世界还有着光芒的。”

周小瑜很不讲究的席地坐下,半靠在高高拱起的坟土上:“我早已经‘瞎’了,‘瞎’了的人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你还有鼻子,你可以仔细闻闻,四周还有花草的芳香。”胖子搁下手中的陌刀,指着那不远处的野花轻声说道。

“师姐她曾对我说过,花越香、便越忧伤。”周小瑜住口不言,只是痴痴的望着天际的霞丝,默然不语。

胖子也不再说话,只是随着周小瑜一同坐了下来,信手从地面上捡起一舀冷酒,一点一点的尝了起来。

“陈霸先伤重远避,严飞见势不对也往潭州逃去了。”

周小瑜点了点头:“我知道。”

顿了顿,他再说到:“答应你的事情,我也不曾忘记。”

胖子咧嘴一笑,举起手中瓷片敬向他:“干!”

然后就听着周小瑜轻声哼唱起来:“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

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

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

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

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

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

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

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

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

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取自闻一多《也许、葬歌》,在此特向老先生致敬)

......

——卷一,《湖天暮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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