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天明,周小瑜自船头跳上岸。抬眼望去,一轮红日熠熠其华,却是一个难得的晴朗天气。
只是这江边的湿气有些重,到处都是水濛濛的雾气,把整条湘水都遮了大半,隐约能看见各色船只的轮廓飘然划过,间或响起一些号子叫喊渔歌声,一切都像表面上的那么美好和安宁。
周小瑜付了一些银两给撑蒿的艘公,直乐得老人的白胡子一颤一颤的,随便将小船泊在码头边,径自往城中采办些货物去了。
胖子和周小瑜一同转过身来,顶着远空天际并不耀眼的日光远眺而去,一座算不得雄伟却自有股古朴意味的城池便在青烟似得露气中若隐若现了。二人对望一眼,却都看不清对方在想着什么。
在这条坎坷的未知路上,你...准备好了嘛?周小瑜摆过身子,心下暗道。
周小瑜二人顺着码头边的大路往前走去,在几棵沐经风雨的老榆树庇荫下,看见一根高高撑起的黄色竹竿,最顶端挂着一张发黑泛白的方布块,上书一个还算工整的‘茶’字,这便是道边小茶摊的招牌了。
茶摊不算大,不过让周小瑜惊讶的是那几棵老榆树的树冠却是大的出奇,只是寥寥数根不仅将树下茶馆遮了个严实,还有不少枝叶伸展到了官道上空,好大一片浓荫。若是夏日,光凭这几株树此地也必是过往行人歇脚遮暑的上好去处,何愁生意不佳?
周小瑜淡淡一笑,很是佩服此间掌柜的经商能力。
不过此时是仲春节季,半空中的红日还未高涨,看似耀眼的光芒却像还未睡醒时的呵欠,所以树荫下的茶馆一阵清寒阴暗,胖子二人前去走去顿觉寒气逼人。
清晨早起的人不多,除去一些江面讨生活的汉子,便只有几个作货郎、挑夫、掮客模样打扮的茶客了。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或坐或靠有说有笑,也不知聊些什么。
好在这路边小摊虽号茶店,却也做些早餐糕点之类的买卖,倒让胖子眉开眼笑好半天。周小瑜点上一份南国之人都爱的牛肉米粉后便住口不言,倒是胖子不仅要了两碗面、还点了两碟冷菜、一盘包子才意犹未尽吩咐伙计下去。
周小瑜愣了半天,才对胖子问道:“点了这么多,你能吃的完么?”
胖子撇撇嘴:“这有什么,再上一份胖爷我也吃得下。”
周小瑜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随手解下身上长剑却不是放在桌上、而是立在右手边的脚下。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斜倚的朝上剑柄让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状况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抽出长剑应付突发事件。当然,胖子那种无鞘的大刀随便怎么摆放都行,只要力气够大便能挥舞起来。
“此番进城,前路未卜,若是能吃便多吃些吧。”胖子俯下身子低声说道:“吃饱了,才有气力干活。”
周小瑜微微一怔:“我却正好与你相反,每临大事之际我都只吃一点便罢。吃的太饱了,我挥剑的动作都会慢上一线。”
胖子很是随意的耸了耸肩胖:“那随便你吧。”
周小瑜也学着他的样子摊开双手,然后在这间小小的店铺内扫了一圈自去盯着支蓬外的官道了,那里就如同此时的茶铺一般,过往的行人不多,偶尔奔过一匹快马,好在水汽弥漫,不然定会拖起一路烟尘,搅得四周不得安宁。
除去一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其中还不时夹杂着汉子们爽朗的笑声,周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新的一天,就在这样的宁静中到来了,周小瑜很是无趣的这样想着。然后他低头看去,看着道路两旁满是露珠的草堆。
余光中瞟见一只扑闪着翅膀的东西轻轻地落了下来,轻柔却不失灵动的动作压得身下的绿叶微微下垂,碰落一滴饱满透明的露水。
这是一只黄翅的小蝶,双翅紧紧闭合在一处而高高立着,瘦小而不失神韵的身子随着脚下的枝叶不停地上下摇晃,若不凝神细看像极了一朵随风轻舞的黄色小花,这是春天独有的生命气息。周小瑜一眨不眨的盯着蝴蝶,他只想看到那翅膀上的花纹。或许只有在它飞起来的一瞬间,才能看到那种惊艳人世的美丽吧。
那叫做生命的张力。
周小瑜轻轻拨动着桌上的茶碗,碗中清茶淡墨而尚留余温,正适合这种乍暖还寒天气下汉子们暖和身子了。
大半的茶水随着周小瑜的拨弄在碗内打着转儿,逐渐从当中露出一个细细的漩涡,像极了师姐发笑之际浮现在脸上的酒窝。他轻轻地耍着,一时间竟是痴了。
“唰”的数声轻响,周小瑜指尖一热,却是有水泼洒出来,在粗砺的褐色桌面上囫囵成小小的一滩,顺着当中缝隙滴滴往下渗透,打湿了桌底的黄土。
正要叫过伙计,却见眼前一花,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披着一件又脏又破的白色袍子一瘸一拐的走上前来。人还未走近,便听着他大声叫道:“小二,上茶。”
那小二眉头一皱,却是眼尖的瞧出着少年身上衣袍虽破,却是难得的上等丝绸,转眼间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手中毛巾急速的在一张空桌上拍打几下,讨好的将少年迎下:“客官,您吃点什么?”
干咱们这一行,可不是随随便就可以入门的,着路边人来人往的,大半时候还得看自己这双招子亮不亮堂。哪怕是讨米的乞丐,你也得小心应付,这可是门技术活...店小二经常这样自得的想着。
那少年显然是常客,很是熟捻的随口说了几样东西,便摆了摆手示意小二可以下去了。
“哼,什么鬼地方,害的小爷我跌一跤饱的。”少年伸手摸着屁股,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呲牙咧嘴满脸忿恨。
这少年正是刚刚下山的茅少维了,正自懑恚间突然发现有人瞄了过来。他连忙转过头来,入眼却是一张圆滚滚的胖脸正饶有兴致的盯着自己,不禁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满哥啊?”
“满哥”一词,是潭州一带的方言,意思也就是年轻俊美的男子。
胖子从小就四处游**,这三湘四水上的风土人情、方言俚语对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当下便呵呵一笑,学着少年的语气说道:“满哥不太像,倒有几分像是妹陀。”
自然,这‘妹陀’一词,也是潭州方言,意思正好与‘满哥’相反,意指漂亮婀娜的少女。
胖子本就存着故意捉弄的心思,是以不仅腔调怪异,还处处学着茅少维的神态,再加上声音不小,一下子在座的茶客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茅少维年少热血,又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玩笑,不禁气得单手拍桌,整个人都站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胖子说道:“看你如此之胖,只怕到死也难得找到一个妹陀。”
在场的茶客本就闲得无聊,此时有热闹看更是伸头缩耳,大有围观之意。不曾想这少年虽小,嘴上功夫倒是利索,一时间大家伙笑得更加大声了。
胖子本想着玩笑他人,却不想自己反成了笑料,呸的吐出一口清茶,然后把身间的陌刀梦的一摔,叮声脆响间已是插在了脚下的土地里,然后作势欲起,嘴里骂骂咧咧:“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一见此刀,顷刻便噤若寒蝉,全都闭口不言,甚至还有胆小哆嗦着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往桌上一扔,便倒提着包裹出去了。
便是那早已站直的茅少维,见此阵状也不禁后退好几步。
胖子正要起身,却是一只瘦长苍白的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他回头望去,却是周小瑜目光微垂正对着他微微摇头。
胖子不满的哼了一声,忽的斜眼向四周扫过,才极不情愿的坐了下来。
另一边的茅少维也是不甘示弱的回瞪一眼,却是换了个方位背对着胖子,直接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如此孩童心性,倒让一边的周小瑜忍不住多看一眼,然后夹起一片腌白菜仔细的咀嚼起来。
胖子重新拾起筷箸,美美的喝上一口热汤,再满足的吐出一口白气:“我很久没这么无聊过了。”
周小瑜斜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无聊啊。”
“虽然无聊...”胖子咂咂嘴:“不过也挺好玩的。”
周小瑜有些无语了看着胖子:“你还真有些...特别。”
胖子得意的挑了挑眉毛:“那是,你也不打听打听胖子我的名头,那可绝对是三湘大地上独一份。”
这句说完,却是罕见的面容一肃:“这店子里面有高手。”
“嗯。”周小瑜面色如常的吃着米粉,嘴巴里还不时发出嘶嘶的声响。
“你知道啦?”胖子有些诧异。
周小瑜继续吃着面:“自你出刀的那一刻,大半人都吓了一跳,只有那靠窗的两人不为所动。”
胖子没有去看,他知道周小瑜说的是哪两个人。
二人还待细谈,却是店中光影一暗,门口又来了一个人,一个全身都藏在黑色斗篷里的人,从外面看去根本分不清男女,只能看出这人身材比较瘦消。
仲春时节还将自己包的这么严实,实在是很少见。
黑袍人径直走到柜台,问着正打着瞌睡的伙计:“小二,给我来上几壶老酒。”
伙计一个激灵,连忙抬起头,满脸堆笑道:“客官,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们这儿是茶摊,不卖酒的。”
“我可是老顾客了,小兄弟还要吝啬几杯薄酒么?”黑袍人接着往下说道。
“哦...哦!”小二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掌柜的还真吩咐过。来,您里边请。”
黑袍人跟在伙计后面往屋内走去,却是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只精巧的下巴,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脸,看了周小瑜一眼,便又垂下头去。
周小瑜夹菜的手微微停了片刻,又恢复如常。心下却早已波澜万千,那黑袍人竟是云梦泽偶遇到的湘夫人——柳如是。
她来这里干什么?周小瑜不禁抬头仔细打量起这间茶馆,一时连头也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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