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个夜晚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至少周小瑜是这样认为的。又或许还会有人认同周小瑜的这个看法,所以除了边军大营中的不平凡外,那些持相同看法的人也会遇上一些不平凡的人或事。
至少,城外的某座无名小山上,只燃着一盏昏暗油灯的道观中,在清妙老道看来,会有一些让人头疼的事情发生。
这座小庙正对着湘水,所以可以看见江上横着铁链作成索桥,现出顽强古怪的样子,终于渐渐吞噬在夜色之中。
桥下凶恶的江水,在黑暗中奔腾着、咆哮着,发怒地怕打着崖石,激起吓人的巨响。
两岸蛮野的山峰,好像也在怕脚下的奔流,无法避开一样,都把头尽量的藏进没有星星的空际。
春夜的山中之夜,阴郁、寒冷、怕人。
半山腰上的道观,破败而荒凉的,显然已经给人类遗忘了、遗弃了,孤零零的躺着,只有山风、江流送着它的余年。
黑黄斑驳的道尊神龛前,烧着一堆煮饭的野火,呼呼的火苗在四周的墙壁上描绘出一块块诡异的图像,而清妙老道就坐在这些诡异图画的边上,正在神思集中的削砍着一样东西,在这间道观中。
这一刻,在这间破败到甚至荒凉的小庙中,除了木材被烧的毕啵炸响的声音,只剩下了老道手中轻轻划弄的细细声响。老人正对着当中的火堆,聚精会神的挥动着手中的柴刀,只是一把很普通的生铁打就的柴刀。
刀不过一尺来长,通体黝黑,这是一种不怎么讨人欢喜的颜色。却又在火光的跳跃照耀下泛发出别样的光彩,清妙老道就这么握着手中的短柄柴刀,一刀一刀的削剥着手中一根长长的东西。
老道另一只手中握着的是一根不知从何处砍下来的清脆长竹,通体呈碧幽青色,看得久了竟有一种宛若玉色的晶莹澄澈的错觉。看着一根根细长的篾条从粗厚的碧色长竹上逐渐剥离下来,老道轻轻的吁了口气。
自己终究是老了,老道士清楚这一点,而且也正在切身的体会着这一个事实。不过才一会儿的功夫,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颗颗都如同黄豆大小,饱满而圆润光滑。
他的手很稳,无论是挥刀的右手、还是持竹的左手,他都能做到纹丝不动,宛若耸立在江水之中的砥柱磐石,不能撼之分豪。
但他终究已经老了太多了,所以他放下了手中的刀,也放下了手中的长竹。他随手捡了一根竹枝,将眼前的火堆拨弄了一番,又取过几根木柴塞了进去,猛然间火势又拔高一截。
清妙老道听着黑色铁锅中咕咕的米汤沸腾声,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脸上满是垂涎的神色,眼巴巴地看了好久才缓过神来。他喜欢这样的生活,虽然很清苦,但是很自在、也很潇洒,这样就足够了。
这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象的,那个只剩下杀戮的年代里,除了鲜血的红色只剩下人类贪痴嗔私欲的黑色。哪里还会有这么多异彩纷呈的东西让自己享受,老道嘿嘿一笑,再次提起了刀。
这一次他挥刀的速度很快,一根粗厚的长竹在他的手中渐渐变细、变轻、再消失。脚下的长条篾片渐渐堆满了一地,清妙老道伸着手指仔细的数过一片,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
足够自己作上两顶斗笠,自己的那一顶早已就破了,正好可以自己用,至于另一顶、他却打算送人。他是这样想的,于是他也就这样说了出口:“老伙计,既然到了、不打算出来和老哥哥我见见面么。”
可是这间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所有他的声音在这个空旷的厅堂中来回传**,火苗依旧旺盛,铁锅中米汤还在咕咕的冒着泡,屋外的夜雨还在敲打着阶上的石条,山风也偶尔从门口吹进来。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回应他的问话,甚至连老道自己都快以为没人的时候,忽然间从敞开的木门处刮来一阵冷风,吹得正当中的火堆哗哗响成一片,还未燃尽的灰尘扑扑的飞了起来。
清妙老道担忧的看着没有盖盖子的铁钩,暗暗皱了皱眉头,将枯槁蜡黄的手掌缓缓的抬了起来,轻轻地挥了两记。又是一阵忽如其来的微风,却不似方才那阵的莽撞,轻柔的风将飘舞在半空中的灰尘安抚下来,眼前再次恢复清明。
“这么些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清妙道人捂着鼻子怪罪道,他没有回头去看,因为他知道那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好不容易从山下村民手中换的一袋子精米,特意为你煮的。”
那人也不客气,直接捡了一只茅草蒲团靠着火堆坐了下来,然后伸着手烘烤着衣服,丝丝的白雾从他早已湿透的衣服上冒起了身子,也迷蒙了他的面容。
清妙老道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用一双发昏的老眼看着身前的烧得旺盛的火苗,而铁锅中的沸腾声渐渐的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米饭的清香。老道耸了耸鼻子,微微站起身子朝锅里望了一眼。
“怎么,这么些年没见面,就没些话和哥哥我讲么?”清妙老道放下手中的烧火棍,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来客,准确的说是一个和他一样老的老人。老道看着他清瘦的面容,不由说道:“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那人依旧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清妙道人的自言自语。他只是木然的伸着手烤着火,然后木然的听着老道的唠叨,也木然的看着那一锅逐渐饱满的米饭。
一边的清妙道人无由的叹了口气,细细的看着眼前的老人,突然开口问道:“老十一,你还在恨我么?”
来客木然的身子动了一下,脸上木然的神情也松动了一分,然后他僵硬的转过脑袋,定定的看着清妙老道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却是轻轻的笑了一下:“这么些年不见,原来你也老了。”
忽的一阵山风吹来,烧得正旺的火光猛然一涨,瞬间照亮了一片,这间房子里的所有物事都在这一瞬间变得清楚起来,而这种清楚也包括了来客那张隐藏在暗处的面容。
火光一灿,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容,清妙老道的身子微微颤抖一下,来人竟是管十一。
管十一看着清妙老道的老脸、又指着自己的面孔说道:“你老了,我也老了。我本以为似我们这等人物是不会衰老的,不曾想还是逃不脱岁月的侵轧和光阴的轮回。”
“是啊,这世上又有谁是真正不老的呢?”清妙老道轻声的感慨着,忽然间一呀的一声惊呼,抬头朝火堆中看了过去:“饭已经煮熟了,再不去下来就该糊了。”
“我来吧。”管十一微微一笑,挥舞起湿淋淋的长袖朝着黑色铁锅卷了过去,忽的一阵劲风吹得火星四散,然后晃**一声,将铁锅移了下来,晃晃的摆放在二人中间。
清妙老道的眉角微微抖动了一番,然后笑着对管十一说道:“我给你那一副碗筷,厨房里还有一些自制的土酱菜,我拿来给你尝尝。”
“有劳。”管十一轻轻颔首。
“嗨,在我这里还客气什么。”清妙道人呵呵一笑,整个身体轻飘飘的从大堂中飞了出去,随即拎着好些东西掠了回来。
管十一冷漠如铁的嘴角微微一颤,却是露出一个微笑:“想不到你的‘穿云调’使得越来越好了。”
“山里人家,山深林密的,不就用这一双腿赶路么?走得久了自然使得娴熟了。”清妙道人嘿嘿笑了两声,然后给管十一盛了一碗白米饭,自己也开始吃了起来。
管十一双手捧着大碗看着清妙老道吃的正香的模样,终究还是问了出声:“就这么守着这间破败的道观一直到死,你甘心么?”
清妙老道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费力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咽了下去,才低沉着声音说道:“这样不好么?有的吃、有的喝,还有的睡。最重要的是再也不用出去奔波劳累了,这样有什么不好?”
管十一将掌中的饭碗放了下来,身子前倾望着清妙老道:“这绝对不是你想要的生活,绝然不是。我们本来可以活得更风光的、可以活得更潇洒的。”
“一大把的年纪了,还要那么风光干嘛使?”清妙老道拿着筷子头敲了敲铁锅,震下一层黑色的锅灰:“能活下来、本来就不容易了。”
“我不甘心。”管十一突然间大声叫了起来,朝着清妙老道大声喊了起来:“我们本该可以活得更好的,所以我们就该活得更好,必须的。”
清妙老道神色莫名的看着眼前的管十一,却是喟然长叹一声:“可我们已经输了,那一战我们输得一败涂地,如今我苟活在此处、却是有家也不能回。而你更是被打入地牢关了整整十一年,这些还不能让你清醒么?”
“不是我们输了,是你不敢再去战斗了。”管十一恨声说道,站起身身子指着这间房子里所有的一切:“你在害怕,你不敢面对,你甚至不敢回忆,所以你只能逃避。逃避到这座荒芜的小山里,守着这座根本不能给你希望的道像,惶惶度过你所剩无几的余生。”
“你这是怎么了?”管十一猛然走道清妙到老的身前,蹲下身子大声喝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老道清妙只是呆呆的想着碗里扒着米饭,却觉着这一顿精米怎么吃都不香:“十一,你被关了十一年都没想通么?我们已经败了,还能活下来就是我们争取到的最好的结局,而这个宛如城墙一样冰凉生冷的结局却是耗费无数条生命构筑而成的。”
管十一呆呆的看着清妙老道,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突然间觉得眼前这个老头非常的陌生,陌生到自己似乎从来都不曾见过他,陌生到到自己的记忆中根本就不曾出现过这个人。
于是他颓然的低下头,盯着碗中散发的香气的大米饭,一切都变得麻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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