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八章 落凤坡(七)
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想说自己以前和屈灵星就有一面之缘,这个家伙是有点撞大运的门道,但犹豫了几下终究忍住没说。
“哈,令师尊原来是星宗掌门,鼎鼎大名的厉害真人居然是小孩样貌——我一定不说去,烂在肚子里。虽然我不知道他会的哪家未卜先知的法术,但听上去很厉害——他说你不会横死,那承他的吉言,这次我一定不会失手的。”
我问了南宫另一个问题,
“要是这次得手,我向西,你向东,我们也就此别过了,从我父亲那代到我这代的家臣瓜葛都了断。你要是当了统合天下的皇帝,我也不会来分润你好处。顺便问一下,南宫你为什么会有平定天下的志向?我觉得非常稀奇——我印象中星宗的人都是对世俗界浑然没有兴趣的家伙。怎么会出现你这种怪胎?——我要抓紧问问,不然以后也没有机会找你答复了。”
“我是异数——既然是最后的话,我稍微多说点。”
南宫莞尔,
“星宗开宗千年来一直有避世传统。其余三大宗门无论规模,都把世俗内的利益视作宗门势力的延展,身为世俗霸主的门人和世外潜修的门人互为表里;星宗的祖师和长老们却认为,介入世俗和追求证道南辕北辙,入世俗的弟子落了下乘——按照星宗的惯例,在世俗内谋图霸业的门人,没有宗内的话事权利,就是普通的长老也无资格担当,只有向星宗交纳灵脉、药田和仙苗的义务。”
我大惑不解。
“即使身为元婴者,也不被星宗承认为长老吗?”
“正是如此——星宗要保证才智和心xìng最卓异的弟子都投入于道法钻研,而不是投入到世俗的经营。凡事物极必反,龙少父亲和我父亲就不服帖这样的规矩,两人学艺有成后立刻与星宗断绝关系,回中土开辟霸业——按照宗门的盟约,星宗管不到中土,他们也不必再向星宗尽义务。公孙山君是伪齐世子,自然改投妖族做靠山;我父亲是一无所有的船帮贱民,要出头只能在敖家和朝廷间左右逢源。他们两人在学艺时就相互怨憎,到了中土也不死不休,蹉跎了一百多年光yīn相斗”
南宫叹息一口气,
“父亲的志向是吞食天地,所以创立了《天狗法门》。我如实言:他虽然有了很大的神通,但心里一直认为自己还是一个贱民,只有把天下踩在脚下才能念头通达。可惜,天下的霸主和能人实在太多,连公孙山君都除不掉,他自然做不了群龙之首。父亲只好jīng心培养血脉,让后人辅助他实现个人野心。六岁时我和几个兄弟都被他送入星宗门下。那时屈灵星还不是掌门,他第一眼就要走了我,在一只大金鳌的背上传了我十年法。”
“莫非霍姑娘……萱公主就是你这时候认识的?”
我心痒八卦。
“她那时候还是刚入门的女童,跟随缥缈峰上的千岁寒真人学艺。星宗的几个真人一向互不相能,屈灵星带着我上峰找千岁寒斗法。两人的元神时而潜入九幽泥犁之狱,时而飞上穹庐帝座之星,时而展开法界坛城,时而摇撼山海……我在峰巅补天石旁参悟,直到磐石缝中开出红花,七rì内金丹凝成道胎。突破时我的目光和惊呼花开的星沉相视,彼此会心一笑。——以后就记住了她。”
我忘记了问屈灵星和千岁寒之间的胜负。他们的胜负也并不重要,真人间的全力战斗我只从南宫的几句话中得到了吉光片羽,但南宫叙述的情景神异琳琅,已经让我眼界大开。虽然对他们的境界我远没有登台入室,至少瞥到了里面传来的一点热闹。
——也不知道我rì后有无福缘能亲眼参悟真人之战,对我的修为必然大有裨益。
“这战后不久,屈灵星告诉我他准备尸解去世间参悟,父亲也催我回家继承世子之位——公孙家出了个十二岁神童,轻易杀了我金丹兄长。他要我速速去和他交手,煞公孙家气焰。”
“那个十二岁神童,就是当时的公孙纹龙吧。”
“不错。”
我扫向山坡下——不知不觉山坡上只剩下我们两个。翩翩和地藏不知何时都被琳公主拉去打雪仗。现在她和逢蒙搭档;龙少和地藏搭档。翩翩则担任仲裁。四个球手都刻意收敛了气,膂力倒也相差不大。
“可实际上我和龙少交手还在四年之后,他十六岁,我十九岁的时候。”
“噢?”
“因为下山后我根本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泊。三年里我在东荒、中土、南荒间目睹**世的战**和凡人的困苦,期间变换多种身份暗杀鱼肉地方的太守和总兵,肃清酷虐一方的盗贼妖魔。当然,遇到他们背后的元婴靠山我只好遁逃——那几年体悟最jīng熟的除了手印就是遁法了。我非常幸运,唯有一次被元婴者逮着。”
“是谁?”
“被我父亲抓回家去了。”
我和他都笑了起来。
“我被父亲囚禁在他的天狗法界里思过。不知道是法体还是yīn神,我被绑缚在黑色的大星上,星的表面上凸起荆棘,荆棘钉进我的每一段骨节,生长到我的骨髓里。大星的周围有三十六颗黑色小星。.每一个时辰都有三颗小星变成三条瘦骨伶仃的黑犬来啃噬我的躯壳。黑犬直到身躯鼓起才肯离开,那时我一般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轮回,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希望。
黑暗中我明悟
——父亲诞生了我,我们同样冷酷狠毒,一株宝树上结的同种金丹。但是他生长的方向看不到阳光,我却因为对他衔恨和不满而逆向长到了阳光一边。
那三年中我的心魔是对父亲的衔恨。我嘲笑他色厉内荏、我嘲笑他有野心而无能力,无数的堕落霸主在那时我心目中都叠合成了他的形象。所以我满足于狭隘的义,仿佛每杀掉一个不义的金丹能给他那样的人添多少麻烦一样。真是孩子似的撒娇。
我父亲不过是局促一地,格局狭隘的霸主,被他吞食天下不相称的野心苦恼;我的根器和资质十倍于他,我的志向自然要比他大而且逆反,所以是拨**反正天下。
过去几年我竟然糊涂到降为匹夫的身份去删除那些**世恶不义的支流。可我完全不必那样做,我本来就是南宫家的世子,可以继承南宫的实力基业,以霸主的身份来扫**天下。
……然后就是平常不过的向父亲悔过,向其他得罪过的诸侯赔罪、接掌南宫家的事务之类戏码。……和敖萱的婚约是期间快乐的事情,失去她也是期间最大的遗憾——当然,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她是星宗认可的出世之人,和我的路南辕北辙。”
南宫安静下来。
“啪!”
琳公主向我砸来一个雪团子,把沉思中我的脸蛋打了个疙瘩激灵,
“你们两个男人在用神念鬼鬼祟祟说些什么?也一道来玩打雪仗吧,那样正好每方三人。”
我欢乐跑下坡,见到琳公主明媚的笑,就像冬rì的太阳暖在身心上。
“南宫和我各协助一方。逢蒙,你下去。翩翩师姐,你替逢蒙,和我与琳公主一路,不要老做仲裁。”
“我还是做仲裁吧。我是你们里拳脚最逊的;而且我生长南方,从没有打过雪仗……”
我一下拉过神情忸怩的青衣少女手。
“师姐这么久看也看会了,就算不会也可以实战中学习啊——”
不由她分说,我牵着青衣少女加入琳公主,和南宫、龙少他们打起了银絮纷飞的雪仗。在这云梦外围,我们几个金丹都收敛了气息,就像最普通的孩子那样玩耍。
时至巳时,妖魔一个无踪,倒是柳子越骑着一羽符鸟飞临到我们上方。
“喂,柳子越,你不是和我约好统帅后方城池的昆仑门人吗?怎么违背我的号令,也跑到云梦城里来了?——我要罚去你的战利品。”
我仰天问他。
柳子越苦笑着降下符鸟,
“诸位最好停止侦察,速速退回后方城池——燕院主去剑宗方面了,我们没有元婴者后援了。”
我们大惑不解。
我了解的燕采霞不是反复无常之人,我询问柳子越后方是否发生了什么突然事情。
“黎明时你们走后不久,剑宗的孔雀道兵飞来催促他前往其他方面支援——这几rì中,前线的剑宗被突然压境的鬼兵击溃。二个支脉脉主陨落,一个重创,三十几个金丹弟子灰灰。林真人派遣了蜀山三友之二去压阵,但人手还不够——”
他声音听上去哀痛,但神色兴高采烈,随时可能笑出来的样子。
我努了下嘴:
“——所以燕院主还是耐不住去支援剑宗了吧。他是正直规矩的人,以为自己这几rì旁观造成了宗门的大损失,念头不通达。其实——”
“——原剑空,我们剑宗的折损都是你和邪魔勾结造成的!少装好人了!我们剑宗死难弟子的血,有一半是你放的。”
秦霄谩骂的声音从柳子越的影子里冒出来。柳子越的影手往自己影中一取,把少年掷在雪地里。冰雪呛进秦霄的咽喉里,少年一个劲地咳嗽。他不甘地爬起来,尽管声音沙哑,骂声喋喋不休。
我左手虚晃一拳,右手结实地打折秦霄三根肋骨,把他重新打翻在地。
我一手揪起他头发,一手捏着少年冻得发红的脸蛋,
“秦师弟,我是杀人放火的海盗出身,不要让我脾气发作。之前你说的疯话我都可以当空气,但从现在起你最后管好自己嘴巴。老子还是那一句话:和我们昆仑一道去云梦城扫**邪魔,不要生其他是非——我也记你一份功劳,有战利品分润你。我讲明道理后,邪魔都能和我好好合作!你这个正派弟子脑子不要比邪魔更僵化!”
剑眉星目的少年瞪圆点漆眼睛久久凝视我。
“罢了。掀去我泥丸宫符印,把我师尊的神剑还我,神剑上的名利圈也撤去。——和你们讨妖也是讨妖,不是去杀自己人。”
他说。
我也不管少年嘴巴里夹枪带棒,取出屠苏皖的胭脂给他手心涂上猫猫。
“你用女人的胭脂涂我干嘛?!”
秦霄惊疑问。
“这你不用管。”
我从翩翩手上接过解开圈子的姑洗剑,恭敬交付与他——几rì中,这柄凤凰十二律我参详了无数遍,对比《黄泉碧落剑心》,也有若干心得。只是我终究无法使用这剑——秦霄如果诚心和我们合作,这把剑倒是能物尽其用,他也能充当我手下一个可观战力。
然后我撕去秦霄泥丸宫上符印。
“劈!”
他的姑洗剑扑棱棱扎我心窝。
我残象移动,电闪雷鸣的银蛇剑架开那道龙吟黛青剑光,余波剑气扫下我一缕发——不幸的是,秦霄的反应还是和我最坏估计一致。这剑宗小子还是有欠教训。
“哈。原兄,你们昆仑要不要我帮忙把这剑宗的小子碎尸呢?”公孙纹龙负手抱胸,在旁嘻嘻笑起来。
“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我怎么会像这种邪魔那样和你这个盗贼妥协!呸!”
秦霄挥动姑洗剑以剑光分丝扫开我们诸人,折身要用遁法脱身。
地藏耳朵翘起,忽然传来我一道神念。
我脸色一沉,
“有邪魔。大家躲山丘后。”
我缩骨揉身钻入秦霄开阖剑光的缝隙,不管血肉被姑洗剑的切开,扬手袖里放出一道金光。秦霄僵了一下,口吐白沫扑倒在地。
弥子瑕的六翅金蚕王稍微吐了点毒把他麻翻,我把这个傻愣愣在山丘尖上站着的少年忙抱下山去。其他诸人也早添了龙虎宗隐身符隐在山丘背面。
约莫盏茶时刻,山丘之北传来了陌生的人语声。我心中五味杂陈,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又是战栗。
“姚先生,这里是要最后布置的无名山坡了吗?”
女人声音窃窃恭敬地问。
“自然。只欠一块龙脉嘴上的界碑,就能补完我们的三合一法界。这几rì剑宗情势告急,林道鸣一定会出手。按照方略,前方鬼军要让林道鸣一人深入到这里,这里就是他的殒命之处。”
姚先生彬彬有力回答。
山岗上响起树立石碑的金铁之声。
我偷眼看去,石碑大约两人之高,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锻造。上面已经刻了两个字。上字是“落”,下字是“坡”,中间还缺了一个字没有刻上。
那个叫姚先生的书生衣着寒素,留倒八字小胡须。他一手拿着罗盘,一手从袖中取出一只判官笔,洒落笑道,
“无名,万物之母;有名,万物之始。一命。二运。三风水——呐呐。这个字落下去,林道鸣的xìng命就要去了三分之一。”
银钩铁画的判官笔在石碑上径直刻了部首框。
我心中一震,
那个书生要是足成三字,这地方不就是叫“落凤坡”了吗?
——凤凰剑林道鸣陨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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