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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十天的命

白公子看了看它,知道它不会继续再说清楚,他有些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没错,知道的人并没有几个,但即使是那仅有的几个,他也已经记不清了。

可能记忆真的退化了,他张开手掌,看着掌心流光溢彩的折扇。这把扇子上沾了太多血,很多他不记得的血,这把扇子却都能清晰地记住。白公子把扇子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借助这些古老的气味,想唤醒一些记忆。

然而,徒劳。

“我为什么会忘记那么多事?”像是自言,一边问黑猫。

一刻钟过去,谛听再次陷入沉默,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它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清渊,风月总无边。”

晚风吹过,白公子将扇子捏紧,抬起头,神色间第一次出现一丝倦意。

风月总无边。那只兽竟然跟他说,风月总无边。

他是清心寡欲的方外人,又何来的风月,就算柳府的少爷与梅花精再纠缠个几百年,也与他没有关系。他从来就不是跟风月沾边的人。

白公子来到偏厅,向柳老爷请求挖池塘,半亩方塘,必须连根拔起。柳老爷马上丢给他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池塘挖了,柳生能好起来?”

白公子笑:“至少比现在好一点。”

柳老爷无言反驳,这时正好小厮进来,他大手挥了挥:“把池塘刨了,多找几个人,今晚连夜挖。”

雷厉风行,自家儿子的命在别人手心攥着,任谁都无法再冷静下来。

千辛万苦寻来的红莲种子,瞬间都做了土。人都说红莲业火,烧尽业障,池塘的水被排出来,挖开地底的荷花根,恶臭几乎瞬间遍布柳府上下。

那些污泥此刻滚滚冒着黑泡,像是沼泽地里的感觉,上面飘着丝丝白气。除此外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被挖出来。白公子在池底撒了一点雄黄,让人把池塘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三个月,届时再填起来。

第二天他去看柳生,果然气色好了一点,居然还枕着枕头看书。脸上的表情明显一副痴迷相。

白公子扫一眼,《牡丹亭》,传奇话本子之一。他掀开下摆坐下:“柳少爷是及第秀才,想不到也看这种民间的话本。”

柳生的眼睛没有从书上移开,眼神恋恋不舍:“想不到白公子也知道这是什么。”

“柳少爷说笑了,这么出名的一出戏,在下怎么可能不知道。”

“白公子认为这是戏吗?”柳生终于转过脸看他。

“难道不是?”

柳生本就面黄肌瘦的脸居然扯出一丝笑:“小生以为是真的,这书里生死相随的两个人,他们肯一起死。”

白公子头痛地揉揉额角:“这么说柳少爷也愿意死?”

柳生发呆地盯着手里的书,不知怎么,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极异样的表情:“白公子,小生也姓柳,你说我跟柳梦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事实证明跟病人较真是千万不可取的。白公子敲了一下手:“柳少爷,柳梦梅的年代跟你差了太多,联系估计是不会有

。”

柳生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目光朦胧地盯着书皮。

对于一个心里存了死志的人,纵然白公子有妙手回天之术,也无能为力。“柳少爷,你身上有两种不同的法咒,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你剩下的命,不超过十天。”

柳生极轻地笑了一下,听见自己要死,他竟是异常平静:“是么。”

“那么我现在问你,柳少爷,其实你早就知道你被阴咒缠上了,对不?阴咒是夺你命的东西,但你福星照命,以至于后来你在梅林里,不管是遇见了谁,她给你种了生离咒。这种咒只要一方不死,相对的,柳少爷你也会因为咒的牵连,而保住性命。所以后面发生的一切一切,柳少爷你都是心知肚明,在下说的可对?”

柳生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继续盯着手上的书。

白公子也不废话,切入主题:“本来,生离咒又叫姻缘咒,两个人绑在一起,生生死死都不分开,上穷碧落,同赴黄泉。可是柳少爷,你身上中的阴咒太过毒辣,以至于生离咒也被冲散,照这样下去,你还会死。不仅如此,那个同样身中生离咒的女子,也会死。”

柳生依旧微微埋着头,但他握着书的手指,却已渐渐发颤。

“柳少爷,爱上一个人没什么,但要是因爱一个人丢了命,那就要三思了。你这样的年纪,随便哪家姑娘,都当成春闺梦里人。何必非要,纠缠于一个……你根本爱不起的人呢?”

柳生霍地抬起眼,目光透亮地看着他:“你知道她是谁?”

“在下昨晚刚好碰见了,”白公子意味深长,“现在可以肯定,除了你之外,你们柳府所有人都被误导了。那位姑娘定然不是妖精一流,但她能操控生离咒,显然,她的本领也要比妖精大得多。”

白公子说的有条不紊,慢慢瞥了他一眼。

柳生紧抿嘴,明显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他的下巴绷出了僵直的线,缓缓说:“白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一些细节,你看的那般清晰。”

白公子合拢扇子:“事关人命,兹事体大,毕竟你爹的手里还攥着银票。我一日就是你们请来的大夫。”

柳生似乎动了一下,他的眼珠里好像有一抹暗绿色在翻转,像床帐照出的影子。那是阴咒在他体内的作用,他说:“白公子这样的人,为什么要为了区区几千两银子,就做这么些不合本心的事。”

“在下本就是大夫。救人一命,乃是天职,和在下的本心无关。”

柳生手指扣着书页,像是尽力地握着。

白公子看着他:“柳少爷,信我一句,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了。”

再浓烈炙热的情感,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也许还会消失,这就是人的命运,不断的从动情再到无情,是人的本能,人心易变。

“白公子这话,好像一个历经了浮世沧桑的人说的,那么沉重,叫小生真有点惶恐。”

白公子笑了笑,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在下走南闯北,四海为家

,见的世面怎么说也比少爷多了,今天说的话,还望少爷能往心里去。”

柳生扣着书,抬头望着他:“放心,小生都听到了。”

白公子笑道:“那真好。”

走出房门,被风一吹,他就叹出了一口气。要把一个陷在爱情泥沼中的人拉出来,谈何容易。爱最让人盲目,因为盲目所以无畏,让胆小如柳生也坦然面对生死,白公子感到疲乏,他已经用尽了全力,柳生还是执迷,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黑猫在院子里望着他,幽蓝的眼珠在白天依然醒目。它伸出爪子,在一棵树底下划着什么。

白公子走近,见地上写着:“你那么费心地救柳生,是不是也因为心里有愧疚?”

他看了看黑猫,不做声。

黑猫的爪子继续划动:“因为你开始觉察到这些事情,或许是冲着你来的,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柳生可能只是被连累的那一个。”

白公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字,忽然伸脚一趟,将字迹全部抹在沙子里。他转身,一眼不发地朝池塘边走。

黑猫望着他背影,一动不动。

事情像一张网,逐渐逐渐收拢,最后网住的才是正主。白公子难得坐在了床头,冰凉的手掌缓缓按住额头。这一切,真的是因他而起?

皆因他忘记了,本来应该记住的某件事?……

刚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有些不正常地跳跃,什么事情是该他记住的?又或者,什么人?……

用力拍了一下头,蹙眉,原来他也会头疼,不知不觉脑海中就想起昨夜低柔的话语,先生,你怎么能忘记对我的爱。

有点像胡扯。他抓起床前的枕头,黑猫脚步无声地走进来。

他一把揪起它尾巴,提起来,低声:“你总说以前的某件事,以前的某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黑猫无比安静,只是淡淡用那双眸子看他,就如曾经他自己的目光那样。沉默而平静,始终没波动。他却还是从那眼里看到了含义:有些事,你只能自己想起来。

颓然地垂手,他刻意苦笑道:“你以前的脾气可没这么好,我要是碰你一下,你铁定跳起来抓我了。”

黑猫静静望他一眼,慢慢踱到椅子下趴着。早已不一样了,过了那么久,曾经的一切都变了。忘记以前的事的是你,负责想起来的,当然还应该是你自己。

白公子走过去,面上恢复了淡笑,拍着猫的背脊:“谛听,你老实说,地藏是不是给我喝了孟婆熬的汤,我才忘记了那么多的事?”

黑猫瞥向他,目光中却说明一切,如果不是你自己愿意忘记,没人能逼你忘记,清渊,因为你是清渊先生。

白公子目光沉下来。

所以一切都是你自愿的,包括孟婆那一碗忘魂汤,没有能力洗去你的记忆。清渊,你是天人。

倘若你真心要回忆起一切,孟婆汤也挡不住你的心。

无情总有多情来相伴,你周身的清冷,遮不住曾经你身上的风月无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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