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第一次确认他不是齐名央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把我养大。
为什么?
我一直在告诉自己,他是为了利用我,为了我这种不怕蛊的特殊体质,以防不时之需,这解释听起来顺理成章,十分官方,我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暂时蒙着双眼逃离那种痛苦的深渊。
然而并没有。
所有我不愿意面对的问题,都被深深地压在心里,并未浮出水面,但是也未曾消弭,而是在凝聚起了心底所有的不甘,最终纠缠在一起成为漩涡,将我自己也卷入其中。
我不敢去想,我以为用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能让自己理直气壮装成一个无辜却并不难过的人,可如果在午夜时分扪心自问,我怕什么?我怕的是他对我真的没有任何感情!
我怕,对他来说,养我,真的就好像养蛊一样。
我可以是齐不闻,也可以不是,甚至可以没有名字,他可以带着面具笑呵呵地对待我,那些慈爱的笑容,过年时的年夜饭和压岁钱,带着我去踢球,在我的口袋里塞满糖果,好像所有爷爷对孙子做出来的顺理成章的事情,都只是他养成游戏中的一个项目罢了。
以至于我所有的乖巧顺从,满分的成绩单,对他的敬佩和尊重,都只是对他演技的考验。
这一切都是在用另一种冰冷的方式给人生画了一个大大的错号,轻而易举就否定了前半生的二十几年。
我甚至在脑海中替他构想出了无数种解释,随便他说点什么,只要能让我的人生显得不那么可悲。
然而没有。
章琢没有任何解释,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轻声道:“演戏,的确很累的。”
演戏,对,他承认了自己是在演戏。
这话就好像一把锤头将我的心一下下敲成碎片,落在地上发出冰冷的声音。
章琢深吸了口气,笑着望着我道:“我知道你的脾气秉性像他,小时候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就知道,所以,这些年我在你面前,一直在尽量模仿他的性格……善良到愚蠢,天真到无知,自以为这世界上没有坏人,甚至会拼了命地去帮别人。你以为我不想告诉你我是章琢?我比任何人都想,我也演累了。”
“我以为你在享受。”
“人生就像一只鞋子,每个人都有专属自己的尺码,你觉得有人会穿着不合脚的鞋子还会一脸享受?我不是他,也从来不想成为他,我想活下去,只要想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然会有身不由己。”
“可是你还在演!”
“对,刚开始是为了活着而演,之后成了惯性,等到自己想脱下鞋子的时候,发现背负上了自己不该背负的东西,背了那么久,想放下已经来不及了……总之,我不知道你的性格是因为他的遗传还是我的模仿,不过,现在看到你变成这样……这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替他欣慰,也算是我这么多年,总算做了一件对得起他的事情!”
章琢一边说着,一边努努嘴指着我的枪口,原来,早在我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枪口就已经对准了章琢。
在章琢看来,我的身上已经沾染了他的那种果断决绝,并非只有齐家一脉相承的善良懦弱,甚至似乎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救赎,可是对我来说,这却是在宣告着我和他之间无法掩盖的联系,我的身上,混杂着齐名央和章琢的性格,密不可分,好像根茎缠绕在我的心中,拆不开,砍不断。
我手背上的筋脉一阵抖动,仿佛是在抗拒,我甚至想不到自己源于怎样的想法,才会将枪口对准了这个和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
只是,就像章琢自己所说,想要放下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能抹去你身上的懦弱,将来九泉之下见面,他大概就不至于那么怪我,毕竟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他这种懦弱……不,说善良也行,反正,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话,我们也不至于如此,我和他出生入死,欠他太多……”
这话在我听来,太过柔软,柔软到我长久以来积压在心里的所有憎恨都被浸湿,离解,好像一只柔软的手,轻而易举抚平了心头的褶皱。
他的所有话,好像一只只小手在拉扯着我,好像一声声劝阻的话语在耳边激**,虽然没有任何认错的意思,却让人不忍再追究什么。
我怕了那么久,怕和他见面,直到此刻,竟然想不起来自己在怕什么。
可我不会原谅他,虽然也不会伤害他,我想要的,大概只是一个和平的解决方式。
“所以,其实你也不用问那么多,不管问多少,都不会改变结果,”章琢说着,向我靠近了一步,将我那刚刚垂下去的枪口重新举起,对准了他的胸前,死死地抵着他的胸膛,我甚至能感觉到枪口在他突兀的肋骨上滑动,“你早就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的手再一次颤抖起来,我知道如果开了这一枪,我这辈子都解不开这个心结--我一直认为是他欠我的,我需要这个理由,让我堂而皇之地安心一辈子,我不能做出让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
这个想法好像一股蛮力,让我甩开他的手,收回了自己手中的枪,我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他一眼,咬着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转身走向了那洞口。
我又要逃跑了。
我甚至还向他解释一句我是要去救疯子,好像这样就能显得自己冠冕堂皇,可是每个字里都透着心虚,都在勾勒着我落荒而逃的狼狈。
在我跳向那深渊之前,耳边响起了章琢的话。
“以后,记得把同情和善良多用在自己身上……”
那一次的跳跃,仿佛是关上了我背后的一扇门,又仿佛是一场电影落幕,或者说,是一场终于结束的考核。
我没有和真正的爷爷齐名央太多相处过,不知道章琢口中那种“善良”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我不知道,在章琢做了那么多离经叛道的事情之后,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原谅了他。
我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问出口,没有得到答案,但是却好像已经不需要了。
这一切事情好像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肿瘤,在平静无波的生活上凸起,我前二十几年都活在他的保护罩之下,沉寂得好像一潭死水,永远没有任何风浪,以至于当这些现实扑面而来的时候,整个人在浪花中东倒西歪,甚至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我始终在想,这个世界上,是否有真正意义上的坏人,那种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为了伤害别人而存在的人,我以前认为没有,现在,终于也可以坦诚地回答自己,的确没有。
这个答案足以令人坦然,让人可以挥挥手告别所有的伤痛和困惑。
随着身体的不停下坠,仿佛所有的痛苦都被抛向脑后,我以后再也不想提起这些事情,也不想再见到他,就像他给我设计好的人生已经完成了所有表演,接下来的,只是放下一个脚本,将所有胶片埋在永远不会被打开的盒子里,扔掉钥匙。
然后,永不再见。
等人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已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大概是跳下来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所以这一下摔得我七零八落,宽慰的轻松之后迎来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觉得眼前一阵茫然,甚至分不清楚上下左右,直到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顺着那声音望去,还以为是装着几百斤大米的麻袋摔在地上,一抬头才看到是疯子被扔到了我的身边。
疯子咬着牙,一只胳膊撑着地,后背弓着,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勉强从地上爬起了身子。
我本来还替他疼得慌,觉得摔成这样估计要骨折,只是我的同情心很快因为他一句话就烟消云散。
“就这么往下跳,你是不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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