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家不是崔氏那样的大族,却也不是寻常门户,祖上断断续续地有人当官,最早能追溯到前朝的鼎盛时期,高则郡太守,低则县令,可算是标准的官宦世家。
武帝众妙二十六年,上官家十五岁的长女嫁给当时的东海王锷,出阁之日,姐妹撒泪分别,姐姐许下诺言,以后一定要将妹妹接到自己身边。三年后,这个诺言实现了,妹妹也嫁入王府,成为一名良人。
上官氏家教甚严,给女儿起的名字全不带脂粉气,长女名显,次女名端,在府里,她们分别被称为显良人、端良人。
东海王锷本有一位王妃,可惜娶过门没多久就过世了。当时他还不是太子,被封在偏远的海滨,远离宫廷,每年只能在春季进京朝拜,十日之内就得离京返国,受到武帝宠爱的可能性很低,因此没有显贵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东海王当王妃。
在王府里,王妃的名号却是数位良人激烈争夺的目标。
端良人一进府就明白了形势,谁能首先生下儿子,谁就是王妃,这几乎是一定的,姐姐将她召进府,就是为了增加得胜的机会。
这是一场残酷无情的斗争,参与各方除了美色与怀孕,再没有别的武器,显良人的容貌没得挑剔,而且多才多艺,能吟诗、能起舞,偶尔还能陪东海王聊聊天下大势与朝廷格局,早就获得宠爱,唯一的遗憾是入府数年尚未生育。
众妙二十九年秋,上官氏姐妹迎来幸运的一刻,两人先后受孕,妹妹端良人早了半个月。
一开始,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王府上下无不笑逐颜开,就连几位竞争的良人,也心甘情愿接受败局,东海王赏赐内外人等的金银布帛一次就价值万两白银。
几个月后,上官氏姐妹之间的关系却变得微妙起来,妹妹端良人无意竞争王妃之位,可事情由不得她们两人做主,也不全由东海王决定。东海国有朝廷派驻的官吏,还有远在京城、只凭文书与惯例行事的宗正府,在他们看来,东海王的喜爱无关重要,是姐姐还是妹妹影响也不大,母以子贵乃是唯一的原则,谁先产下王子谁就是王妃,没什么可争论的。
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姐妹二人做了一次长谈,一个月后,妹妹端良人不幸小产,又过了几个月,姐姐显良人顺利诞下一子,名正言顺地成为东海王妃。
端良人从不向任何人提及那次谈话的内容,即使已是皇太妃,面对皇帝,她也是几句话带过。
韩孺子却听得心惊肉跳,“可是……万一太后生的是女儿呢?”
“她愿意冒险,重要的是她不能输给我。”皇太妃用平淡的语气讲述往事,没人能看出她心底有多少波澜起伏。
“皇太妃当时可以拒绝啊,太后不会……不会下狠手吧?”韩孺子不是特别肯定。
“当然不会,我可是她的亲妹妹。”皇太妃笑了,随后笑容慢慢消失,像是遭到遗弃的深井,偶尔有枯叶飘入,波纹一荡,再无余声,“我是她的亲妹妹,为了那句承诺,我三年未嫁,等到十七岁进入王府,姐姐的要求对我来说比父母之命还重要,她就算让我自杀,当时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自从有了第一位王子之后,东海王的运气越来越好,次年进京朝拜,兄弟十余人得到特许,可以留在京城,这是武帝第一次废除太子的先兆,许多人都看明白了,包括权倾朝野的崔氏。
崔氏将自家的一个女儿嫁给东海王,甚至不求王妃的名分,只当一名良人,可是传言甚嚣尘上,都说这是权宜之计,崔良人早晚会取代上官王妃的位置。
也就是从这时起,姐姐上官显开始发生变化,越来越多疑,觉得王府里的所有人都已被崔家收买,唯一值得信任的人只有妹妹端良人。
刚满周岁的王子被交给端良人抚养,上官王妃则想方设法缠住自己的夫君,皇太妃不愿对少年皇帝说得太细,她强调一点:“思帝是我养大的,我一直当他是我的儿子,代替我失去的那一个。思帝也只认我,对亲生母亲反而十分陌生。”
韩孺子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
上官王妃成功了,东海王锷本来就宠爱她,这时更是专宠于一人,对别的良人,包括崔良人,都看不上眼。可他毕竟是男人,偶尔还是会临幸王妃以外的女人,每到这时,上官王妃都会紧张万分,如遭重病,抓着妹妹的手哭述,要妹妹发誓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好王子。
几乎所有被东海王锷临幸过的良人与宫女,不久之后都会接到端良人亲自送来的养身汤,与善妒的姐姐不一样,端良人性格温和,在王府中的口碑很好,没人怀疑她别有用心。
“汤里有堕胎药,当年我喝过,药方还留着,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打掉过多少胎儿,我就是姐姐手中的锄镐,不仅除掉杂草,连正经的禾苗也不留。我做这些事情,不都是为了我姐姐,更是为了思帝,他在我的呵护下长大,我也不希望他有太多竞争者。”
皇太妃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毫无愧疚之意,真的像锄镐一样冷酷无情。
韩孺子感到体内冒出丝丝寒意,然后疑问产生了:他和东海王为何没有被除掉?
兄弟二人的出生源于一连串的意外与巧合。
上官氏姐妹能控制王府里的几乎所有人,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崔良人,她有庞大的家族做后盾,身边的奴婢都是自己带来的,别人动不得。
崔良人从不掩饰自己对王妃之位的觊觎,公开声称崔家会将东海王锷推上帝位,唯一的条件就是她要当未来的皇后。
崔良人瞧不起任何人,尤其是上官氏姐妹,因此当她怀孕的时候,端良人送汤的招数用不上了。
东海王锷其实很少临幸崔良人,还没当上太子的时候,他就不太喜欢飞扬跋扈的崔家,在王妃的影响下,他对崔良人的印象也越来越差,甚至后悔将她娶进门,可退回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尽量不见面。
就跟普通夫妻一样,东海王与王妃之间有时候也会闹矛盾,起因都不大,通常与王妃的嫉妒有关,每次都以王妃的梨花带雨和东海王锷的回心转意为结局。
可是那一回,两人闹得比较僵,一连持续了半个月,即使到了现在,上官皇太妃仍在怀疑东海王锷当时故意制造矛盾,目的是暂时离开王妃的监视,心安理得地临幸别的女人。
“桓帝是一位好夫君、好皇帝,也是一个男人,不出外偷腥就算不错了,家里的腥总不能一点不沾。”
看着茫然不解的皇帝,皇太妃笑了,“我也是糊涂了,居然跟你说这些。”
就是在那次闹矛盾期间,东海王锷临幸了几名良人与侍女,其中两人怀孕,前后相距不到十天,引发了王府里的一场大战。
怀孕的良人是崔家的女儿,侍女就是韩孺子的母亲。
上官王妃大闹了一场,可是没用,东海王锷再喜欢她,也不会除掉自己的子女。上官王妃改变战术,发动一切人说崔良人的坏话,这倒不难,崔良人嚣张惯了,留下不少把柄,终于,东海王锷指天发誓绝不会更换王妃,不久之后就为王子争取到世子的身份。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王府内战期间,怀孕的王姓侍女无人关注,她也一直没向任何人透露怀孕的消息,等到孕相再也掩饰不住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举动:挺着肚子去见王妃,磕头认罪,请王妃发落她与肚子里的胎儿。
王妃没有别的选择,既然不能除掉崔良人肚中的孩子,在一名侍女身上下功夫就有些多余了。王妃好言相劝,当众宣称要将王侍女的孩子视如己出,而且在得知王侍女很可能比崔良人早怀孕几天之后,王妃更要留下了。
韩孺子听得心惊肉跳,原来自己还没出生就已遇到生命危险,难以想象母亲当时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又是以怎样的智慧与胆量,敢去直接面见上官王妃。
韩孺子想念母亲,想得心口微微疼痛。
东海王锷的两个儿子顺利出生,一个叫韩松,一个叫韩枢。
崔良人担心自己的儿子受王府的人毒害,找尽借口将儿子送到崔家,每次一待就是几个月。
王侍女的娘家不在京城,无依无靠,生下儿子之后迟迟未得名分,只是不用再当侍女,被王妃安排住进一座小院子里,过着囚徒一般的生活。
韩孺子对那座院子还有印象,而且是美好的印象。
众妙三十六年,武帝召见全体儿孙,韩孺子也去了,留下一段晦暗不明的记忆,其实那也是一场斗争的结果。
韩孺子出生之后很长时间没有被记入宗室谱籍,对皇家来说,他是个不存在的人。王侍女不知从哪里得知武帝召见儿孙的消息,倾其所有,收买了一名奴婢,奴婢转托府外的家人,向宗正府告密,说东海王锷还有一个儿子。
宗正府查实了,将皇孙韩松列入谱籍,同时下达一份敕令,指责王妃善妒无德,命她即刻改悔。
韩孺子终于能够进宫拜见祖父武帝,在那之后,他的位置稳定下来,母亲却受到王妃的一连串报复,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太后是个记仇的人,一旦掌握全部权力,她还会继续报复。”皇太妃说。
韩孺子越听越惊,疑惑也越来越重,问道:“你呢,就是为了报十几年前的堕子之仇吗?”
皇太妃摇摇头,“我有儿子,不是我一时糊涂狠心堕掉的那个,而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思帝——我要为他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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