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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将临,齐王落网的消息令京城又热了几分,成批的官吏乘车骑马驰往关东收拾残局,兵来将往的战斗已近尾声,掘地三尺、刨根问底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不着片甲的文吏们磨刀霍霍,信誓旦旦地要挖出每一名叛逆者。
小规模的战斗已经在京城开始,几乎每天都有大臣遭到逮捕,深藏的往事都被翻了出来,某年某月某日与齐国某人的一次交谈、一封书信,就是罪证。
除奸之战如火如荼,逐渐向齐国、向天下各地扩展,甚至深入到皇宫内部,韩孺子发现,跟随自己的太监更换得越发频繁,每天都有新面孔出现,旧面孔则变得更加谨慎小心,原来还能偶尔偷偷懒,现在一群人站在凌云阁外,半天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更没人敢于擅离职守,张养浩等人几天没碰过骰子了。
见过左吉的第三天下午,韩孺子找到机会与皇太妃进行了一次交谈。
“左吉说有一名宫女可能了解思帝的死因,可他不知道姓名。”
“我知道,她叫陈安淑,思帝驾崩不久,她就跳井自杀了,据说是受到杨奉的逼问,心中恐惧过度。”
韩孺子故意不提杨奉的名字,皇太妃却主动说出来,然后轻轻挥下手,“杨奉忠于思帝,甚至愿意为思帝而死,他肯定是怀疑事情有鬼,所以追查不休,太后或许就是因此将他派出京城。”
韩孺子本来就不相信杨奉会是弑君之人,皇太妃的话更让他放心了,同时还有一点小小的嫉妒,杨奉真心想要辅佐的是思帝,帮助现在的皇帝乃是不得已,所以才会三心二意吧。
“接下来该怎么做?”韩孺子没说张养浩的事情,而是留了一个心眼,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这么说陛下肯相信我了?”
韩孺子点点头,老实说,他对思帝之死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他现在相信皇太妃与太后真的有仇。
皇太妃等了一会,压低声音说:“朝中大臣人心惶惶,都想尽快起事。”
“你说的这些大臣都有谁?”韩孺子问。
皇太妃笑笑,“我只负责在皇宫里与陛下联系,危急的时候保护陛下的安全,外面的事情由罗师联络,陛下再听课的时候不妨问一问,他即使不能明答,也会给一些暗示。”
韩孺子又点点头。
“计划也是罗师制定的,想要夺权,关键不在太后,而在南军大司马上官虚,这段日子里,他一直留驻南军笼络军心。大概半个月之后,太傅崔宏将会班师回京,上官虚肯定会去迎接,大臣们打算趁机起事,同时剥夺两人的印绶。”
“崔太傅的也要夺?”
“崔家权势太盛,刚刚又立下大功,若不夺权,只怕会是第二个太后。”
韩孺子再次点头。
“可是只夺印绶不行,没有陛下的圣旨,别的大臣和军中将士不会听从起事者的命令。”
“要我写圣旨吗?可是皇帝宝玺不在我手里,只有我的字恐怕没用吧。”
“这就是陛下与我要做的事情,咱们得想办法拿到宝玺,写出一份真正的圣旨,如此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这听上去是个很可能成功的计划,韩孺子却犹豫了,或许是因为皇太妃撒过谎,他的信任不多,想了一会,说:“让我考虑一下。”
“陛下,机不可失,眼下齐乱方平,内外汹汹,陛下一呼百应,正是夺回权力的大好机会,再过一段时间,局势一旦完全稳定下来,大臣们就没那么容易呼应了。陛下每日前往勤政殿时没有发现一件事吗?几乎每天都有新官上任,一多半是上官虚和他的党羽推举的,长此以往,上官氏就是下一个崔家。”
“上官虚也是你的兄长吧。”
皇太妃冷笑一声,“整个上官家族的眼里只有太后,不过我还是要为他们求个情,事成之后,请陛下将上官氏贬为庶民,饶他们一命。”
“我要考虑一下,不是还有半个月吗?应该来得及。”
“宝玺如今由景耀亲自掌管,想拿出来一用可不容易……”话说到一半,皇太妃改了主意,微笑躬身,“谨慎方得长久,陛下应该考虑一下,陛下若是做出决定,通知我就行,由我想办法弄来宝玺,圣旨则要由陛下亲笔写成。”
皇太妃告辞。
上床躺下睡觉的时候,韩孺子突然明白自己为何不信任皇太妃,不只是因为她撒过谎,还因为杨奉曾经提醒过他:最早主动接触皇帝的人必定别有用心。
到目前为止,已有几个人主动接触皇帝:孟娥想要一份只有太后或皇帝才能给予的报答,具体是什么却不肯说;佟青娥的“用心”简单而直接,而且是被迫的;罗焕章和皇太妃呢?这两人所图最大,所求却最少,不为名、不为利、不为官,一个从仁义出发要匡扶皇室,一个要报姐妹之仇。
不可信,韩孺子对自己说,这不可信,如果杨奉在这里,肯定能一眼看出两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却只是觉得可疑而已。
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得到母亲的回信。
次日上午的授课人正好是罗焕章,他已经讲完成帝,开始述论大楚第三位皇帝安帝和第四位皇帝烈帝。
安帝体弱多病,在位四年驾崩,建树不多,儿子烈帝却大有作为,若不是后来被武帝夺美,他会是大楚战功最为显赫的皇帝。
烈帝治国十六年,时间不是很长,期间平定了诸侯之乱,北逐匈奴、南伐百越,在内铲除了当时的外戚马氏。
“马氏专权,僭越无度,甚至有官员自称‘马氏吏’,以显尊荣。烈帝睿智,看出群臣并非尽为马氏所用,于是顺势而为,一纸令下,十日之间,马氏党羽伏法,无一逃脱。”
“马氏既然专权,为何还有大臣不肯依附?”韩孺子问道,自从上回跳窗之后,入阁服侍皇帝的太监达到了四名,但他们听不懂国史,也不感兴趣,只是不错眼地盯着皇帝。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马氏权越大,其名越不正,每安排一名‘马氏吏’,就会得罪一批‘帝王吏’。依附马氏者为求荣华富贵,自然树倒猢狲散,心系皇帝者,所念是大义,所行是大仁,前仆后继,虽死不退,只因皇帝乃是唯一名正言顺的主宰天下者。”
罗焕章的话不无道理,中掌玺刘介不就是一位以死追求“名正言顺”的忠臣吗?可韩孺子心中总有另一句话回荡——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杨奉不在,他的影响还在,韩孺子仍然想知道罗焕章和皇太妃的私心究竟是什么。
这堂课上得有些尴尬,罗焕章不能说得太直白,只能不停地赞美烈帝的当机立断,以此劝说皇帝。
在勤政殿,韩孺子注意观察了一下,的确有一些官员在调动,或升或贬,无论举荐者是谁,听上去都与上官虚无关,可大臣们在拿起某份奏章的时候,偶尔会皱眉头,或者互相交换一下目光,却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这才是皇太后将太傅崔宏支出京城的最重要原因,趁他不在的时候,在朝廷内外广泛安插己方势力,太后就不怕崔宏真的投降齐王吗?韩孺子忽然觉得太后很喜欢冒险,从一开始的与大臣对抗,直到现在的每一步,太后几乎步步行险,而拿来作赌注的不只是她自己的地位与性命,还有大楚的江山。
韩孺子心里也有点着急,大楚江山名义上是他的,若是毁在太后手里,他的损失最大。
可他仍然要等,起码等到母亲的回信。
这一等就是三天,关东每天都有捷报传来,太傅崔宏的军队正以雷霆之势消灭剩余的小股叛军,京城派出的官吏也是高奏凯歌,挖出一个又一个隐藏的谋逆者,正如东海王所预料的,齐王的蛊惑者多得不可想象,尤其是他身边的人,几乎个个都是蛊惑者,蛊惑者又引出新的蛊惑者和追随者,才六七天的工夫,牵连的案犯已达千余人。
这天下午,韩孺子终于接到母亲的回信,没有经过东海王转交,俊阳侯的小儿子花虎王直接将一封折叠的信悄悄塞给皇帝。
当时刘教头正在教大家更多的刀盾技能,侍从们对关东的战事更感兴趣,互相打听、传递新消息,场面颇有些混乱,花虎王得以趁机接近皇帝。
花虎王的目光看向别人,故意避开皇帝,塞信的同时,小声说了一句:“花家效忠陛下。”
俊阳侯花缤以豪侠闻名天下,据说颇受齐王牵连,之所以还没有被抓,是因为许多大臣力保。
这是第一位主动表示支持皇帝的大臣,花缤的私心显而易见,比较可信,韩孺子唯一不确定的是花家与罗焕章有无联系。
下午的练武韩孺子心不在焉,傍晚回宫中进膳时更是食不知味,终于在掌灯时分得到机会,取出信纸,迅速打开。
那不是母亲的信,而是花虎王写下的几句话:数日前大母派人至府,现今人去楼空,下落不明。
韩孺子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太后居然将他的母亲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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