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侯府府丞姓曾,府尉姓郑,一对难兄难弟,经常在一起喝酒,菜肴虽不丰盛,好在能互相诉苦。
“兄弟苦啊,勤勤恳恳半辈子,好不容易熬成七品小官,结果被送到这里,没招谁没惹谁,天天提心吊胆,真怕哪天无缘无故地跟那位一块掉脑袋。唉,我要是在朝中有个靠山,或者能拿出几百两银子打点一下,也不至于这么倒霉。”
“大人知足吧,好歹您还有机会升迁,我这个小小府尉比您低一级,俸禄少得连养家糊口都难,累死累活也无非得到几句夸奖,想升官?想都不要想!”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恼怒之余,心里也觉得舒坦不少。
外面有人敲门,随后进来一名老奴,也不懂得请安,默默地走来,放下手中的食盒,将里面的酒菜一样样取出,摆在桌子上。
曾府丞和郑府尉莫名其妙,都以为是对方的功劳,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出错了。
“老刘,谁让你送来的酒菜?没弄错吧?”郑府尉问道。
“厨房。”老刘含糊地说,将空食盒收好,拎着离开。
“是那位让人送来的?”府尉猜道,厨房只听两位主人的命令,送菜的总不至于是夫人,私下里,他们称倦侯为“那位”。
看着满桌的鱼肉,曾府丞咽咽口水,却不敢动筷,“那位是什么意思?从前可没有过……不会又要惹事,提前封咱们的嘴吧?”
郑府尉胆子更大些,扯下一整条鸡腿,狠狠咬了一口,“管他呢,那位就算惹事,咱们也拦不住,不如当个饱死鬼。”
曾府丞心中不宁,可酒菜的吸引力太强,再晚一会,另一条鸡腿恐怕也要落入府尉肚子里,于是一挥手,抓起多半只鸡,张嘴就啃。
一丞一尉推杯换盏,只求今朝有酒今朝醉。
对韩孺子来说,这却不只是“今朝”的事情,他派人送去酒菜,以后每天都有,目的不是讨好,更不是收买,而是化解怨忿——丞、尉都是小官,由宗正府直接委派,他们没能力帮忙,却有能力毁掉王侯。
对杜氏爷孙,一桌酒菜可不够。
十两黄金、百两纹银,这只是开始,张有才笑呵呵地将赏赐捧给杜摸天。
爷孙二人在外面待了两天两夜才回府,杜穿云这回是真醉了,摇摇晃晃,拿起一块金子,大着舌头说:“这是什么?炸得挺黄,不知脆不脆。”
杜穿云要将金子往嘴里送,被爷爷一巴掌拍掉。杜摸天还很清醒,向倦侯抱拳道:“倦侯这是何意?”
“小子无德,扰动两位清修,备此薄礼,不成敬意。还有一份是给胡三哥的,烦请杜老教头转送。”
杜摸天露出一丝狐疑,杜穿云却没想那么多,他认出了金银,双手接过来,大声道:“倦侯给的,咱们就收下吧,爷爷,其实这也不算多,咱们可救过……”
杜摸天在孙子头上敲了一指,厉声道:“少得意,凭你的本事也想救人?”
“难道不是吗?”杜穿云不服气地问。
杜摸天最清楚,击晕猴五爷两名手下的人不是杜穿云,也不是他,倦侯暗中另有保护者,也不说破,拱手笑道:“既然倦侯慷慨,我们爷俩就不客气了。”
杜摸天毕竟是老江湖,已经明白倦侯不愿亏欠人情的用意。
韩孺子恭恭敬敬地还礼,从此以后对杜氏爷孙越发优待。
华少卿过来问话之后的第三天,宗正府又派来一名官员,宣读了一份训诫,责备倦侯的无故外出,用词还算温和。事后,每日都享受到好酒好肉的府丞向倦侯悄悄说:“恭喜倦侯,有了这次训诫,您就是普通人了。”
对于废帝来说,成为普通人乃是一种“上升”。
又过了两天,倦侯终于获准前往国子监就读,杨奉本来计划让他去太学,没能成功。
要去读书的前一天夜里,韩孺子借口要温习功课,留在书房里过夜,这天是四月二十三,他与孟娥约定的日子。
对这位神秘的宫女应该遵守什么规矩?皇宫?朝堂?江湖?韩孺子犹豫不决,杨奉似乎比较了解孟娥,却不肯给予建议,自从那次来过之后,他再没有出现,韩孺子连与他谈论一下朝廷大势的机会都没有。
将近三更天,韩孺子吹熄蜡烛,坐在床上,默默运行逆呼吸,他能感觉到体内有一股温热的气息在流动,却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你可以学习下一阶段的功法了。”对面的一个声音说。
韩孺子忘了自己是在黑暗中,摇摇头,说:“不行,咱们得先聊一聊。”
“聊什么?”
“你是大臣的女儿,要为家族洗清罪名、报仇雪恨?”韩孺子说出第一种猜想。
对面没有回答。
“或者你是某国的王族之女,想要借助大楚的力量复国?”
“别乱猜了。”孟娥终于开口,“我也不为难你,内功是免费的,什么时候你有资格争夺帝位,我会告诉你一切,愿不愿意接受交易,到时候你再决定,我不勉强。”
“过去的几个月里你一直没有出现,是以为我不想争位了吧?”
“嗯,是这样。”孟娥也不否认。
“我去冒险,并不意味着就要争夺帝位,你应该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就算练成了你的内功,我也不可能闯入皇宫再当皇帝。”
“你不用对我说实话,反正押注的是我,如果你没有夺位之心,或者夺位失败,我的损失也不大,只是一套内功而已。”
孟娥还是那么直白,韩孺子发出笑声,“你哥哥知道你的选择吗?”
“他知道,太后也知道,我已经被逐出皇宫,不再是侍卫了。”
“你为什么不来倦侯府呢?”韩孺子又惊又喜。
“暗中更适合我。”
韩孺子马上又感到不安,“如此说来,太后其实知道我……她为什么不直接除掉我,永绝后患?”
“这种事情不要问我。你还要不要学内功?”
“当然。”韩孺子站起身,“我还想学你的武功,那些江湖人都没有你厉害。”
孟娥又不吱声了,韩孺子说:“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只是想学点……有用的武功,以一敌多的那种。”
“我可以教你。”
“太好了。”
“但是不能以一敌多,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种武功。”
“前两天你一下子就击晕两个人,当初在皇宫小巷里,你不是一个人打败了十多名刀客吗?”
“你觉得我在哪个位置?”孟娥提出一个古怪的问题。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在门口。”
“现在呢?”
“在窗下,不对,在书架……也不对,在房梁上?”
“明白了吗?”
孟娥的声音就在耳边,韩孺子伸手划了半圈,手臂所及之处一无所有,“明白什么?”
“你觉得房间里有几个人?”孟娥换了一个问题。
“两个,我和你。”
“真的吗?”
韩孺子觉得身后有东西掠过,马上转身查看,背部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再转身……攻击来自各个方向,书本、镇纸、毛笔等物都成为暗器,好像有四五个人在同时围攻。
“我明白了。”韩孺子叫道,这些打击并不重,却很令人恼火。
攻击停止了。
“你在暗,我在明,如果我不认识你的话,会以为屋子里有好几个人。这就是你以一敌多的技巧:在暗处虚张声势,让对方以为遭到了围攻,因此仓皇逃跑。”
“嗯。”
“光明正大地对阵,你打不过十个人?”
“我又没有三头六臂,怎么可能打过十个人?三个我都嫌多,除非他们都不会武功,或者愿意一个接一个上来与我单打独斗。”
韩孺子若有所悟,慢慢坐下,“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的破敌之道很符合兵法。”
“我不懂兵法,我只知道能在暗处的时候就不要站出来。”
这的确是孟娥一直以来的行事准则,韩孺子笑道:“你跟江湖人完全背道而驰啊,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名气越大越好,你却一点也不想要,那些刀客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打败的。”
“所以我在江湖上一点势力也没有,想做成大事,只能求助于太后或者皇帝。”
韩孺子点头,“之前在皇宫里,你是怎么让宫女昏睡不醒的?”
“一点药粉,这种东西你最好不要用,尤其对江湖人更不要用,这对他们来说是大忌。”
“可你在南城菜园里一下子就将那两人击晕,总该是真实的武功吧?”
“嗯,如果你想学,这个可以教给你。”
“想学。咱们非得摸黑说话吗?我快不记得你长什么模样了。”
“模样总会变,记得也没用,你知道是我就行。聊完了吗?我不能整个晚上都留在这里。”
“聊完了。等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一直在附近保护我吗?”
孟娥没有马上回答,等了一会她说:“当然不是,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五天也未必来一次。”
“那你怎么会跟到南城去?”
“一半是凑巧,一半是猜测,你从报恩寺回来就显得心神不宁,我猜你肯定要做什么事,所以这半个月里观察得比较勤一些,差不多两天一次。”
“这也是藏在暗中的好处,我还以为你一直躲在府里呢。”
“至少要有三个人才能做到时刻保护你。你说是最后一个问题,怎么越说越多了?”
“没了,请教我练功吧。”韩孺子自觉获益匪浅,不仅对武功有了更多了解,还想出一个接近东海王的办法。
虚张声势用到极致,就是一股实实在在的力量,这正是眼下的韩孺子所需要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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