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坤山站在韩孺子面前,面无表情,“不行,我做不到,望气者只能顺势而为,势若不在,我们也没办法,这些人是来拥立旧帝的,让他们改变主意去北疆,我做不到。”
“这样就够了,我希望林先生能帮我做另一件事情。”
“嗯。”林坤山不置可否。
“望气者顺势而为,这里的势既然很难更改,那就出去看一看吧,或许有人愿意参加义军抗击匈奴。”
林坤山慢慢露出一抹微笑,像是在赞同,又像是嘲讽,“大楚雄兵百万,用都用不完,哪有百姓自愿参军的?”
韩孺子也笑了,“难说,之前我也想不到会有百姓拥护废帝。”
林坤山想了一会,勉强道:“好吧,既然陛下希望我离开寨子,我走好了,我的那些人……”
“去留随意。”
林坤山点下头,转身走了。
在角落里旁观的东海王忍不住又开口了,“林坤山一走,那些江湖人也都会跟着离开,你手中的力量可是越来越少了。”
“这些力量并不为我所用,留着有何意义?”
“嘿,根本就没人为你所用。我舅舅很快就会派来千名铁骑,眨眼间就能踏平河边寨,到时候你能怎么办?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吗?”
“崔太傅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如此鲁莽。”
东海王冷笑不止,他当然不相信舅舅会这么做,可还是觉得韩孺子无知。
韩孺子来回踱步,突然向不要命问道:“你常在市井中,觉得会有人参加义军抗击匈奴吗?”
“不会。”不要命的回答简单直接。
韩孺子笑了笑,随后叹息一声。
“嘿,瞧你刚才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胸有成竹呢。”东海王从这声叹息里找回一些信心。
韩孺子当然不是胸有成竹,事实上,他胸中连片竹子叶都没有。杨奉曾经对他说过,信息太多太杂,反而更难梳理,皇帝得学会抛掉大多数信息,或者在信息极少的情况下,自行揣摩真相,并做出决定。
关键是站在对方的立场,学会对方的思考方式。
太后、崔太傅会怎么做?
“太后肯定已经掌握了一股能与南军抗衡的军队,崔太傅别无选择,只能放弃起事,北上参战。在这种情况下,崔太傅不会杀我,为了保住东海王,还会帮助我。太后……太后……”
太后的选择余地太多,韩孺子想不出她会怎么做。
东海王不停冷笑,“就凭你手里的几百烂人,太后会放过你?笑话,天大的笑话。”
外面有人敲门,金纯忠推门进来,端来三碗米饭,上面摆着鱼干和一点蔬菜。
不要命接过碗就吃,连句感谢都没有,东海王还跟从前一样挑三拣四,可是实在太饿了,几口就将鱼干吃完,剩下多半碗米饭,问道:“今天的鱼怎么如此之小?饭也不如平时多。”
韩孺子端着碗无心下咽,这时才看了一眼,确实,饭少了,鱼干也只有一条,“寨子里的粮食不多了?”
“嗯,节省一点,能坚持到明天晚上吧。”金纯忠接手了更多职责,比较了解实际情况。
“大家能吃饱吗?”韩孺子知道,如果连自己的饭都这么少,其他人肯定更少。
“还好,大家都能理解,倦侯也不能变出粮食来……”
韩孺子心中一动,“不管还剩多少粮食,都拿出来,务必让每个人吃饱。”
“可是……”金纯忠没法理解这种做法。
“听我的,哪怕明天早晨就没得吃了,也要让大家先吃饱这一顿,或许……我真能变出来呢。”韩孺子露出微笑。
“好吧,我去传令再次开灶,明天的早饭应该没有问题。”金纯忠告退。
东海王已经将自己的多半碗饭吃完,正打量不要命的饭碗,却不敢开口索要,对韩孺子说:“你这是自寻死路,没有粮草就没有军队,这是最简单的道理,本来军心就不稳,将粮食吃完,所有人今晚就得一哄而散。”
韩孺子找出火石火绒,点燃屋子里唯一的小油灯,对不要命说:“百姓不会为抗击匈奴参军,可愿为吃饱饭当兵?”
身为一名知名酒楼里的厨子,不要命并不挑剔,将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放下碗,说:“城里的百姓不会,城外的,我不知道。”
韩孺子微微一笑,不要命的不知道就是一种肯定。
东海王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你疯啦,你连这几百人都喂不饱,还想招来更多的人?靠什么,欺骗吗?”
“林坤山会替我做成这件事。”
东海王一愣,“为什么?”
“因为他不想一事无成,望气者最初的计划被我放弃,林坤山若想做成点事情,就应该帮我。顺势而为——百姓想听什么,林坤山就会说什么,京城周边还有他的同伙,一起努力,会说动不少连逢灾祸、走投无路的百姓。我报的三千人可能太少了一些。”
东海王又愣了一会,突然放声大笑,“疯了,你真是疯了,以为什么事情都会按照你的想法来吗?以为一夜之间所有东西都会为你准备好吗?哈哈。不要命,你看上去比较讲道理,劝一劝他吧,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请天兵天将了。”
不要命将右手抬到眼前,借着灯光查看掌纹,突然反手一挥,在东海王脸上打了一巴掌,东海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双手捂脸,勃然大怒,“我知道你是醉仙楼……”
不要命瞥了一眼,东海王立刻闭嘴,强压怒火,不想吃眼前亏。
“我保护你的安全。”不要命的冷淡之中总有一股玩世不恭,好像这世上就没有值得他认真对待的事情,“但是敌人如果太强,我可不会拼死护驾,你得自己想办法。”
“当然。”无论心里有多么不安,韩孺子又能表现出镇定了。
外面传来欢呼声,看来大家对吃饱饭还是很高兴的,至于明天怎么办,那是“皇帝”应该操心的问题。
东海王侧行数步,离不要命远一点,对韩孺子说:“何必呢?非将自己逼到绝路上,投靠我舅舅,省心省事,再当皇帝的机会比现在大一百倍。”
韩孺子缓缓摇头,“一开始没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以后也握不住。”
“如果你再固执下去,就没有以后了。”
韩孺子没再吱声,好不容易挑起来的信心,正在一点点下降,他需要好几项奇迹同时发生,才能摆脱眼下的困境。
房门突然被撞开,金纯忠闯进来,慌张地说:“不好了,寨子外面有人放火。”
韩孺子二话不说,立刻跑出房间,站在门口向远处望去,危机果然比酬谢来得更早一些。
寨子东边临水,其它三个方向都有火光,这显然是人为纵火。
“外面的哨兵呢?”韩孺子大声问。
“回来了……”有人喊道,人群迅速聚过来。
一群义兵慌张地从大门方向跑来,一人边跑边喊:“官兵!官兵又来啦!”
人群一惊,韩孺子马上问道:“哪的官兵?多少人?”
哨兵们跑到近前停下,却回答不了问题,一名百夫长说:“他们堵住了道路,然后放火,只有官兵会用这种打法。”
又有一伙哨兵跑来,带头的百夫长气喘吁吁地说:“不是官兵,是什么柴家的人,说是要报仇。”
“柴家!”金纯忠大惊。
晁化则是大怒,“杀我父亲的人来了,正好,拿家伙,跟我冲出去,替我爹报仇!”
一大群人响应,也有人不吱声,不觉得自己有义务替老渔夫报仇。
“等等!”韩孺子厉声道,对晁化说:“你同意再留三天,在这三天里,我还是你们的统帅。”
晁化凶残鲁莽的一面被激发出来,恶狠狠地回视,但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躬身道:“我听陛下的命令。”
“所有人列队,不准出寨半步。”
众人慌乱地寻找自己的百人队,寨子外面的火势越来越大,韩孺子扭头,向跟随出来的东海王低声问道:“应对火攻,一般用什么战法?”
东海王早已惊慌失措,火势无情,一旦烧进寨子里,连他也活不了,心里正痛骂柴家,听到韩孺子的话,顺口答道:“火攻?书上说……要清出空地,可以阻止火势漫延……”
韩孺子读过的书还是太少,经东海王提醒才反应过来,亲自下令,派数只百人队去拆除寨子边缘的房屋。
河边寨的屋子都很简陋,柴家人早晨攻寨的时候,已经烧掉一些,剩的几间倒也好拆,几十个人奋力一推就倒了,将散落的木料搬走花的时间更多,外面的火越来越近,令人心惊。
寨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杀喊声。
韩孺子大声道:“不要上当,这是敌人的诱兵之计!”
果然,喊声很快消失,却没有人冲进来。
韩孺子带领义军退到水边,有人喊道:“上船,大家都上船吧。”
韩孺子觉得不妥,正寻思间,东海王叫道:“不行,三面放火,只留水路,这分明是纵敌逃跑、中途截击之计,水上必有柴家的埋伏。”
“咱们在这里打鱼多年,到了水上还怕对付不了几条小杂鱼?”有人颇不服气。
东海王只是摇头,虽然外面的火势越来越旺,已经逼近寨子,他还保持着几分冷静。
韩孺子赞同东海王的看法,对晁化道:“放几支火把到船上,把它推出去。”
晁化立刻照做,与数人一块动手,解开一条小船,顺流推出去。
小船载着火把,在湖上缓慢飘行,外面的火已经烧到寨子的篱笆墙,看上去几乎就在身边,有人终于忍受不了煎熬,也不管皇帝与军法了,跳上船就要跑,更多的人紧随其后,争抢船只,水边一下子陷入混乱。
韩孺子快要弹压不住了,晁化高声喊道:“停下!水上真有埋伏,快看!”
众人望去,那条小船已经滑出一段距离,只听黑暗中嗖嗖声响,显然是众箭齐发。
船上的人又都手忙脚乱地上岸。
东海王喃喃道:“柴家从哪找来的弓箭手?他们再驶过来一点,对着岸上射箭,咱们就都死无葬身……”
话未说完,黑暗中真的出现几艘船,从湖中心缓缓向河边寨驶来。
“天呐,这不是柴家的人,这是……南军的船只!我舅舅……”东海王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危机比酬谢来得更早,却不是韩孺子预料中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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