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放大了对面的声音与影像,加深了自己的猜忌与恐惧,山下的荒野中似乎布满了匈奴人,如同群狼一般嗥叫不止。
山坡上的九十多名楚兵尽皆变色,他们面对着十倍于己的敌人,已经退无可退,援军最快也要两天以后才能到达,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
山下的呼啸声突然升高,无数支箭矢射来,在火光映照的地面上留下诡异的影子,看上去像是用床弩发出的重箭,第一排的不少人举起了手中的盾牌,杜穿云也在犹豫,但他多看了一眼倦侯,尤其是老将军房大业。
房大业已在弓上搭箭,但是没有引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抬头看天,目光紧盯着山下的幢幢身影。
杜穿云于是也不动。
那些箭只是虚张声势,飞到半途就掉在地面上,根本不是铺天盖地,只有十几支。
房大业突然收腹引弓,后两排的士兵马上照做,只是手臂全都微微发抖,找不到明确的目标,只好对准燃烧的火堆。
韩孺子握着刀,大声道:“除了房老将军,其他人听我命令,不准随意放箭!”
众人接受命令,却没人开口应声。
匈奴人的叫喊声渐消,山下传来清晰的说话声:“楚人稍安,我是匈奴使者,不是将士。”
等了一会,有人骑马进入火光的范围内,张开双臂,表示自己不是来挑战的。
韩孺子对杜穿云另一边的小校说道:“问问他的来意。”
小校点头,盾牌护在胸前,下行几步,大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名会说中原话的匈奴人没有通名报姓,向上方不住打量,“带兵的是哪位将军?”
小校回头看了一眼,大声道:“有事就说,没事……”他想邀战,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匈奴人笑了几声,“哪位将军并不重要,我来告诉你们,匈奴大军已经将你们包围,你们速速投降,或可逃过一死,否则的话……”
房大业一箭射出,贴着马身掠过,坐骑受惊,扬蹄躲避,差点将马上的人掀下来。
匈奴使者伏在马背上,转头就跑。
片刻之后,匈奴骑兵呼啸而至,越过火堆,向半山腰冲来。
房大业弯弓射箭,他的箭术与金垂朵截然不同,动作慢而舒缓,由于两臂比较长,引弓的姿势也不标准,像是刚拿到弓箭的少年在射击十几步以外的兔子。可他射出的箭远而有力,远远超出普通士兵,更强于力量不足的金垂朵。
居高临下,他的箭直射百步以外,每箭必中,非人即马。
可匈奴骑兵还是不停冲锋,老将军射了三箭,数十骑已经冲到五十步以内。
韩孺子也算是有过战斗经验了,可这是第一次面对匈奴人,他仍然感到紧张,胸中憋闷,像是被孟娥戳了一指,早在房大业射出第一箭的时候他就想下令射击,心里却明白,并非人人都有老将军的本事,他必须等待。
等得越久,胸中的憋闷感越强。
匈奴人的箭也射来了,有几支甚至到了楚军头顶,第一排人举盾格挡,韩孺子在指挥,房大业正射箭,后两排将士严阵以待,都得露出上半身。
不能再等了,韩孺子大声下令:“放箭!”
第二排士兵放箭,接着是第三排。
数十支箭齐射出去,准头虽然差了些,声势却是房大业一个人无论如何制造不出来的。
匈奴人退却了,留下两匹死马,伤者、死者都被带走了。
房大业的肚子又鼓了起来,叹道:“匈奴人表面凶猛,内心里怕死,冲锋大都是虚张声势,引诱敌军迎战,一有人中箭就会退却,可现在天太黑了,后面的人看不到前方的情况,反而变得勇敢了。”
队伍里有人发出空洞的笑声,虽然击退了匈奴人的进攻,他们却高兴不起来。
匈奴人很快发起第二轮进攻,看上去人更多,但是非常谨慎,骑士都伏在马背上,觉得距离差不多了,挺身射一箭立刻趴下。
房大业射中两匹马,落地的骑士立刻跳到同伴的马背上。
这批进攻者当中有几人的箭射得颇远,两名楚兵被射中,韩孺子不得不提前下令放箭。
匈奴人又被击退了,除了几匹马,骑士没有伤亡。
不用房大业介绍,众人也看懂了匈奴人的战术:以车轮战术消耗楚军的体力与箭矢,然后一拥而上结束战斗。
匈奴骑兵将近千人,可以不停地轮番进攻,九十几名楚军的箭矢却不能无穷无尽,唯一的优势是居高临下,又是原地引弓,普遍射得更远一些。
五轮进攻之后,双方都没有伤亡,楚军的箭矢却已消耗近半。
进攻间隙,房大业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对什么事情感到不满,身子晃了两下,说:“我累了。”
韩孺子马上命人搬来几套剩余的马鞍,摞在一起,正好到屁股下面,老将军靠在上面,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张天喜、骆英华……你们跟我一块放箭,其他人尽量少放箭,想办法自保吧,被射中的人拖到后面去。”
房大业点了五个人的姓名,他从未回头,却知道谁的箭术更好一些,他极少与别人交谈,突然间叫出姓名来,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被叫到的五人调整位置,站在房大业身后,其他人暂时放下弓箭,以盾护身,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自保手段。
房大业缓缓扭头,对韩孺子说:“匈奴人早晚会换用步兵,你想办法应对吧。”
“骑兵攻不上来,步兵更不行吧?”杜穿云一直没有参与战斗,听说有步兵上阵,开始兴奋了,看着一手旗、一手盾,不知待会要放弃哪一个,好腾出手来拔刀,“匈奴人也有步兵?”
“有。”房大业冷淡地回道,低着头,弓箭横放在腿上,像是要睡觉。
韩孺子没见过匈奴人的步兵,可他马上就明白了老将军的意思,“我会想办法。”
匈奴人又来了,他们已经熟练掌握了进攻节奏,知道在哪里既能威胁到山上的楚军,迫使敌方消耗箭矢,又能迅速调转马头,安全撤退。
可这一次他们迎来的箭矢不多,却出奇地准,六支箭射来,总有一两支能够射中人或马。
匈奴人很快退却,又试探了一次之后,他们明白楚军是在节省箭矢,于是再度进攻的时候,冲到了三四十步以内,对于胆战心惊的人来说,敌人几乎就在眼前,杜穿云将幡旗用力插进土里,拔出了腰刀,其他人也都做好了准备,以为要进行一场肉搏战。
匈奴人胜券在握,却不想冒险近战,射出一批箭之后,又撤退了。
房大业等六名将士射倒了五名匈奴人,己方却有十几人倒下,这个距离太近了,盾牌保护不了全身。
死伤者被拖到后面,惨叫声不止,剩下的人更加害怕,韩孺子身后的一名勋贵子弟小声道:“死定了,这回死定了……”
房大业没有放弃,有条不紊地又搭上一支箭,只要敌人没有攻上来,他总是一副垂头丧气、昏昏欲睡的样子,匈奴人逼到近前也不惊慌,射中了也不兴奋。
韩孺子也不想放弃,虽然从里到外都绷得紧紧的,斗志仍未消退。
夜深了,月光散下,照得大地出奇的明亮,山下的匈奴人让韩孺子想起了拐子湖岸边的芦苇,成群成片,随风飘动,只是塞北的“芦苇”动得更快,也更加凶残。
“差不多了。”房大业抬起头,望向远方,“匈奴人的耐性快要耗光了,应该派步兵上阵了。”
韩孺子转身,招呼三十多名部曲士兵,“跟我来,匈奴人用步兵,咱们就用‘骑兵’。”
“要冲下去吗?”杜穿云眼睛一亮,战斗进行半天,他却一刀未出,憋闷坏了。
“马冲,人不冲。”韩孺子早已想出一个计划。
百余匹马正在后方的山坡上吃所剩无几的豆料,对人类的争斗视而不见,只在喊声太刺耳的时候,不耐烦地甩甩尾巴。
韩孺子等人将马匹聚在一起,为了不让敌人提前防备,仍然留在后方。
杜穿云还得保护幡旗,也跟房大业一样唉声叹气,心想自己大概没机会立功了。
匈奴人的骑兵又来了两次,人数不多,逼得也不够近,有点敷衍的意思。
月过中天,山下来了一支奇怪的队伍,像是一群步兵在稳步前进,又像是一头巨大的动物在蠕动。
山下的火堆早已熄灭,“怪兽”到了山脚下,山上的楚军终于看清,那是一群持盾步兵,他们不只挡住了前方,连头顶也给罩住了,最前一排的士兵只能透过缝隙向外张望,行进速度因此特别缓慢。
再多的箭也击不破这只盾牌军。
“匈奴人真有步兵啊,我还以为他们只会骑射呢。”杜穿云得到过提醒,这时还是有点吃惊。
“从前没有,投降大楚这么多年,也该学会了,只是不愿轻易使用。”房大业的声音如同久病者一样沉闷,顿了一下,又说道:“再用从前的打法与匈奴人交战,会吃大亏。”
这正是韩孺子担心的事情,柴悦很聪明,但他对匈奴人的了解全来自于武帝时期的记载,与大将军韩星倒是一拍即合,用来对付在河内定居数十年的匈奴贵族,只怕会有不小的漏洞。
但这不是眼前的麻烦,他得用马匹冲破匈奴的盾阵,此战若是失败,那真的就是一败涂地,至于马匹用光之后,拿什么阻挡下一次进攻,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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