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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养浩将“屡赌屡败”的原因归结为运气不好,赌徒都有过类似的经历,虽然嘴上发誓立刻戒赌,心里却希望再来一次:倒霉了这么久,万一就要转运了呢?
可赌徒终有输得精光的时候,张养浩也走到了这一步,再没机会下注了。
北军都尉等几名将领连夜审问相关人等,最后一致得出结论:张养浩、谢瑛、丁会三人与东海王早有嫌隙,为报私仇挟兵闯帐,死罪,与他人无涉;东海王的随从护主杀将,已伏诛,也与他人无涉;东海王夺印逃亡,派人追讨,并上奏朝廷。
总之有罪的活人就是张养浩等三人以及他们的随从。
至于东海王等人高喊的“画剑之令”,谁也没见过送令者本人,因此也就联系不上镇北将军,与冠军侯一晃而过的密令一样,都被略过不提。
说是死罪,勋贵子弟却享有特权,不能立刻斩首,需要上报朝廷,很多时候,他们可以用自己或者父兄的爵位赎罪,张养浩等人因此被关押起来,等候朝中降旨——宫中已经很久没有批复任何奏章了,但是规矩不能破。
韩孺子暂时也没有精力处置这三人,他正面临着左右为难的处境,需要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值得他信任并重用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柴悦,一位是房大业,他们的意见却正好相左。
“匈奴大单于值得信任,大批匈奴人冒雪东迁,证明西方的确发生了大事,我觉得可以继续和谈。”这是房大业的意见,与大单于喝的那顿酒是多年来最舒畅的一次。
三人在帐中议事,韩孺子居中,房大业与柴悦一左一右,孟娥坐在角落里,张有才端茶送水,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柴悦已成为楚军事实上的统帅,自然要站在将士们一边说话:“无论西方发生了什么,也不管匈奴人是否有诚意,八万楚军是来与匈奴人作战的,这是他们前来碎铁城的目的,也是功劳。军中人人以为和谈只是借口,突然变虚为实,很多人难以接受,军心会因此更加动荡。”
北军是碎铁城楚军的绝对主力,状况却极为尴尬,正式的北军大司马弃军潜返京城,多日未有音讯,留守的北军都尉刘昆升弄丢了官印,手持密令的军正柴智不幸身亡……军心一直不太稳定,同仇敌忾几乎是唯一能让他们服从指挥的理由,一旦失去匈奴人的威胁,韩孺子和柴悦都很难控制全军,更不用说威望不足的刘昆升等人。
这正是让韩孺子左右为难的地方。
房大业毕竟不是匈奴人的说客,他提出了两种解决方案:“如果真想和谈,就建议匈奴人调兵遣将,吓一吓楚军,等到谁也不想开战,和谈水到渠成。如果不想和谈,那就干脆趁机渡河开战,大单于看样子很相信镇北将军,防备不会大严。”
吓唬己方军队这种事,韩孺子不会做,柴悦更是反对,可是说到开战,柴悦也有难处,“就算匈奴人没有后援,想围歼匈奴人也是不可能的,之前的作战计划完全不可行,八万楚军不能分散,必须集合在一起。匈奴人很可能会退却,这样就会变成边追边打。楚军不怕匈奴人回头迎战,怕的是粮草不足。”
只是留在碎铁城不动,粮草供应也维持不了几天,一旦变成追击战,消耗还会更快,而匈奴人的打法向来是敌人一调头他们就跟着追上来,很难摆脱。
韩孺子难以抉择,只好召集更多的将领,结果更乱,带兵的将领都希望尽快开战,消灭匈奴人好立大功,管理杂务的军吏却都表示担心,以为粮草不足,一旦开战,顶多维持三天,到时候战斗若不能结束,楚军危矣。
争论了一个时辰,带兵将领逐渐占据上风,信誓旦旦地声称一天就能击溃匈奴人大军,三天追击结束,全军退回碎铁城,绝不给匈奴人反败为胜的机会。
韩孺子被将领们说服了,北军就像是一只刚刚来到新主人身边的猛犬,这时候若是不是得不到一点可口的食物,猛犬立刻就会暴怒。
对楚军来说,对岸的匈奴人就是美食,几十年来,楚军从未败过,之前的不到三万楚军尚能面对强敌守住碎铁城,如今数量相当,胜利不在话下。
韩孺子传令下去,全军准备,次日天亮前吃饭,日出过河,直击正北方的大单于营地,匈奴人若是迎战,自然最好不过,若是逃跑,楚军的战术不是追击,而是继续北上,将绵长的匈奴人营地切断,放过东蹿者,转而包围西部的匈奴人,力争一天就结束战斗,不再追击。
柴悦之前做过详细伺察,西部的匈奴骑兵数量最多,将其消灭,能够极大地削弱匈奴人的实力。
这是一个目标小许多的作战规划,尤其是准备放过大单于等人,只求消灭西部的大量匈奴骑兵,整个过程比较简单,也能为日后的战斗确立优势。
柴悦等人去布置任务,韩孺子将房大业留下,向他咨询意见:“这一战之后,大单于绝不会再与大楚和谈了,值得吗?”
房大业沉默了一会,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讲起一段往事,“武帝后期,东西匈奴尚未分裂,但是被打怕了,于是派使者向大楚称臣,当时的大将军邓辽亲自去匈奴人营中与大单于谈判,取得了匈奴人的信任。过后没几天他率领大军将匈奴人包围,歼灭了至少五万匈奴骑兵,逼得一部分匈奴人投降,再不敢提任何条件,另一部分匈奴人向西逃蹿,至今方归。”
“邓大将军觉得匈奴人太多,不好管制吗?”韩孺子笑着说。
“嗯,但这不是我想说的。兵不厌诈,镇北将军,兵不厌诈,你在这里担心失信于人,没准大单于正准备着来一场偷袭,击溃楚军,直捣神雄关。”
韩孺子并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愧疚,可他心里的确有些犹豫,这都瞒不过老将军房大业,他站起身,说:“楚军做得还不够,请允许我以使者的身份即刻前往匈奴人营地,与大单于约定明日继续和谈,同时也观察一下匈奴人的准备是否充分。我会留在匈奴人营中,派别人回来报信,若是约定明日午时之前和谈,那就是可战,若是约定午时之后,镇北将军就要谨慎了。”
韩孺子也站起身,惊讶地说:“老将军怎可留在匈奴人营中?一旦开战,大单于不会放过你的。”
“还是那句话,兵不厌诈,如果我一个人能让匈奴人守备松懈,那就是赚大了。”
韩孺子还要说话,房大业道:“这里没有外人,镇北将军,对外你可以说苦劝了我三次,是我自己坚持要去匈奴人营地的,现在就不必浪费时间了,反正你总会同意的。”
韩孺子尴尬不已,最后只好说道:“失去房老将军,对我来说损失更大。”
“我是军人,不是谋士,出谋画策并非我的优势,而且我未必就会死在匈奴人军中,请镇北将军给我安排两名胆大心细、值得信任的卫兵吧。”
韩孺子从营外叫来两名部曲士兵,部曲营里虽然出过叛徒,但都是半路加入的外人,河边寨附近的那些渔民一直忠心耿耿,丝毫没有叛意。
第一次做这种“兵不厌诈”的事情,韩孺子确实有点不太适应,回到帐篷里来回踱步,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孟娥,她一直都在,只是很少受人注意。
“你会信任一个在战斗中使诈的人吗?”韩孺子问道。
孟娥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寻思了一会才说:“我不知道,但是在我看来,你更像皇帝了。”
韩孺子笑了,人人都有左右为难的时候:没能力的人不值得追随与辅佐,有能力的人却可能对追随者忘恩负义。
但是每个人都得做出选择,韩孺子选择“兵不厌诈”,孟娥选择相信眼前的少年。
“你在担心那位金姑娘吗?”孟娥突然问。
韩孺子一愣,“金垂朵?不不……你没见过她吧?”
孟娥摇摇头,“没见过,有所耳闻,江山配美人,金姑娘据说是位美人,你想当皇帝,自然也要美人。”
韩孺子惹不住大笑,“还好,倦侯府中有一位美人,足以配得上大楚江山。”
孟娥垂下目光,看样子不打算再问,但也没有被说服。
韩孺子正色道:“京城肯定有事在发生,而我被困在塞外,连争夺帝位的资格都没有,你说我会在乎一位匈奴的‘美人’吗?明天,一切自见分晓。”
孟娥点下头,再未说话。
韩孺子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帷向外望去,斜阳半落,大地上铺着一层雪,门口的张有才和泥鳅正往手心哈气,离得稍远一些,身穿铁甲的士兵在寒风中站立不动。
他无需对匈奴人负责,即便远在西方的所谓“神鬼大单于”敢于进犯楚地,大楚也用不着非得与逃亡的匈奴人联手。
他对碎铁城八万楚军负责,以后也需要这些楚军将士的效忠与支持。
韩孺子抹去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
傍晚,跟随房大业前往匈奴人营地的马大回来了,“和谈定于明日午时之前,还是原来那个地方。”
这是房大业给出的进攻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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