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里张灯结彩,却与东海王没有多少关系,这让他深感人情冷暖,回京的兴奋劲儿一下子烟消云散。
他向内宅走去,每次看到熟悉的面孔都感到亲切,可是一看到对方的笑脸,又觉得厌恶,就像嫉妒的丈夫看到妻子也对别人笑语嫣然。
东海王从小在崔府里长大,可以自由进出内宅,没人拦他,他先去往母亲的住处,快到门口了突然想起母亲已经离开崔府,正在皇宫里,生死未卜,东海王越发黯然神伤,只好去往老君的房间,那是一向对他宠爱有加的外祖母,或许能给他一点安慰。
老君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脸上全都似笑非笑,像是一群持弓待发的士兵,只需一个暗示,他们就将同时发出笑声,分为浅笑、微笑、嬉笑、大笑、暴笑……绝不能乱,东海王到的时候,一名婆子会错了意,突兀地大笑了一声,被众人所鄙视,讪讪地退到一边,半天抬不起头来。
若在平时,东海王根本注意不到这一点,现在,他不仅注意到了,还有点同情这名犯错的婆子。
“冠军侯……”
东海王听到这三个字,立刻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与整个崔府的张灯结彩一样,老君这里也在庆祝崔家与冠军侯联姻。
东海王转身想走,却已被人发现,跟往常一样,许多人热情地向他打招呼,里面的老君一发话,立刻有几名婆子颠颠地跑来,簇拥着东海王,像献宝一样将他推进屋子里。
老君坐在椅榻上,双手各搂着一名孙女,笑得合不拢嘴,“我的乖外孙,你的三妹妹就要出嫁了,你怎么才来道喜?”
东海王勉强笑道:“我才不要在这么多丫环婆子面前道喜,俗气,我要单独道喜,为三妹妹送行。”
屋内屋外的丫环婆子们遭到鄙视,笑得却是更欢,老君尤其喜欢外孙的这股傲气,笑道:“你的三妹妹已经许给冠军侯,你想单独道喜可不行喽。”
东海王顿足捶胸,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们都出嫁了,我还留在府里做什么啊?老君,您光想着孙女,把孙子和外孙都给忘啦,我和崔腾都没娶亲呢。”
儿孙辈越是耍赖,老君越是高兴,指着东海王笑骂道:“皇子皇孙,娶不上媳妇倒怨我了,怎么不去找宗正府?”
东海王装出沮丧的样子,周围的人大笑。除了两名太监,屋子里全是女子,东海王待了一会,正式地恭喜三妹妹即将嫁给佳婿,告辞离去。
东海王走得不快,屋内的欢声笑语时不时传来,“崔家注定要出皇后!”老君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东海王加快了脚步,却没有离得太远,就在偏门外等着。
没多久,他等的人出来了。
“嘿,小君妹妹,这么快就要走了?”
崔小君转身,冷冷地打量东海王,“说起‘走得快’,我怎么比得上你?”
东海王脸上微微一红,知道崔小君嘲讽他从边疆抛弃倦侯回来得太快,“咱们是同病相怜,就不要互相讽刺了。”
“谁跟你同病相怜?”崔小君看了一眼丫环,示意这就离开。
东海王急忙道:“崔府上下都以为冠军侯必定要当皇帝,你就不着急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没工夫在这里陪你闲聊。”
东海王叹了口气,在他的记忆中,崔家的女儿与他的关系都是很密切的,没想到一出嫁,全都变了一副面孔,“倦侯快要回来了,跟他说,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我和他,还是得联手。”
“再被你背叛一次?”
东海王严肃地说:“臣子才有‘背叛’之说,对我不要用这个词。小君妹妹,想做大事,就得学会妥协,你天天往崔府跑,不也是强颜欢笑,就为了给倦侯要钱要物,哀求崔家对他网开一面吗?”
崔小君轻哼一声,什么也没说,带着丫环离开。
“我原谅你!”东海王大声道,“以后你会来求我的!”
东海王回到自己的住处,一切都那么的熟悉,他却毫无留恋之意。
林坤山来了,悄悄走进屋子,静静地站在门口。
“我在崔府住了十几年,以为这里就是我的家。”东海王用手指轻轻划过桌面,擦得很干净,挑不出毛病,“结果我却是外人。”
东海王转身看向林坤山,“你还跟着我干嘛?大势已经清楚,冠军侯将要称帝,望气者不是顺势而为吗?去顺冠军侯的势吧。”
林坤山微笑道:“势者如水,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改变方向,在我看来,东海王并没有一败涂地,你还有机会,而且是不小的机会。”
“嘿,你们望气者弄出一个什么‘皇子争位’,居然让我们靠讨好大臣竞争帝位,这真是……不管怎样,争位还没开始,冠军侯已经胜券在握,满朝文武谁不支持他?”
“果真如此吗?”林坤山问。
东海王沉默了一会,望气者虽然个个心怀鬼胎,可他们的势力的确在一点点扩张并上升,“你知道些什么?”
“东海王知道些什么?如果你不能向我开诚布公,我该怎么辅佐你、为你提建议呢?”
“辅佐我?”东海王轻声一笑,“冠军侯身边也有望气者吧?”
“当然。”
“望气者就跟崔家一样,四处下注,以为无论谁胜出,自己都能得到好处。可天下没有这种好事,自古以来,帝王要的都是独一份,崔家今天为女儿嫁得好而高兴,明天就得为不够忠诚而付出代价。望气者也一样,你们辅佐许多人,最终,没有一个人会视你们为心腹。”
“在‘最终’到来之前,望气者和崔家都会做出唯一的选择,此时此刻,我选择的是东海王,将帮助你击败冠军侯以及他身边的望气者。东海王不愿屈居人下,我又何尝喜欢败给同门、接受他的施舍与羞辱?”
两人对视片刻,东海王大笑,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没有递给林坤山,而是放在桌上,“这是母亲进宫前留给我的,她知道我一定会回来,已经替我制定了计划。”
“哦?”林坤山没有拿信,等东海王自己说出来。
“冠军侯原本有一位正妻,是他微贱时的糟糠之妻,并非名门之后,出自东城谭家,你想必听说过。”
“朝堂三侠,‘俊侯丑王布衣谭’,江湖中人都听说过。”林坤山道。
“为了迎娶崔家之女,冠军侯只能休妻,或者将原妻贬为妾。”
“谭家宁可将女儿接回家中,也不会让她当妾。”
“母亲已经派人与谭家联系过,只要我去求亲,谭家就会将女儿嫁给我——不是冠军侯的原妻,是另一个女儿,与我年龄相当。可母亲在信里没说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如果只是给冠军侯一点羞辱,实在没有必要,如果真是为了讨好谭家——我不明白,谭家无权无势,也没有人在朝中当官,对我能有什么好处?真有好处的话,冠军侯又何必放弃?”
“呵呵,崔太妃果然有眼力,这是一着妙棋啊。”
“我对谭家了解不多,你跟我说说,谭家既是布衣,为何被称为朝堂之侠,能与俊阳侯并列?”
“谭家可不简单,早年在关东经商,家财巨亿,后来又有一部分族人前往北方放牧,牲畜多得数不过来。谭家仗义疏财,帮助过不少人,江湖和朝堂都有人受过谭家的好处。武帝时期要与匈奴人开战,军用不足,谭家主动向官府献出一半财产以及北方的九成牲畜,震惊天下。武帝非常高兴,想要重赏谭家,封侯封官,随谭家选择,可谭家人不愿为官,只想经商放牧,他们说击败匈奴对谭家好处多多,做点贡献也是应该的。”
“嘿嘿。”东海王笑了两声,“接着说,国史里对这一段记载的少。”
“武帝不能白受百姓的好处,十天之内,封谭家三人为侯、给予另外二十多人不同的爵位。”
“谭家人口还不少。”
“谭家人丁兴旺,擅长经商、放牧、种地,就是不爱做官。”
“谭家三人封侯,我怎么没见过?”东海王对京城勋贵了若指掌,没听说过姓谭的列侯。
“武年晚年对天下豪杰大肆杀伐,唯独对谭家网开一面,谭家上奏,原以另一半家产和全部爵位,换取数十位豪杰的性命。”
“还有这种事?谭家人胆子真大。”东海王有点感兴趣了,“武帝不会同意吧?”
“当然不会,武帝削夺爵位、没收家产,将谭家迁到京城,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对豪杰一个也没放过。”
东海王对武帝的手腕悠然神往。
“经此一劫,谭家名声更响,谭家立誓代代不得为官,以布衣的身份侨居京城,十几年间,又成巨富。”
“谭家会点石成金吗?”
“谭家最值钱的东西是信用,任何人做生意想要取信于人,都要找谭家居中作保,还有许多人仅仅因为仰慕,带着赚钱的生意来找谭家合作,结果总是皆大欢喜。谭家仍然仗义疏财,帮助过许多武帝时期被杀者的后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女儿嫁给当时还是平民身份的冠军侯。”
“原来如此,可谭家对我能有什么好处?我需要讨好的是大臣,不是布衣。”
“这就是冠军侯目光短浅的地方了,他以为有宰相的支持,朝中大臣尽入其手,可大臣并非独自一人,总有不当官的亲朋好友,这些人,多多少少与谭家都有往来。谭家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对朝中大臣的影响只怕不比殷宰相差多少。”
“谭家这么厉害,冠军侯看不到?”
“谭家的声名传播于江湖,冠军侯大概没有注意到吧,最关键的是,谭家不会轻易对朝堂开口,这会违背他们的祖训,即使东海王与谭家联姻,想取得谭家的支持也很困难,冠军侯就是先例。”
“可母亲已经想到了办法……”东海王喃喃道,眼前不再是一片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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