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王暴跳如雷,“他怎么敢?他承诺过的,承诺过的……”
一边的谭氏冷冷地说:“承诺能有什么用?”
东海王不知哪来的勇气,向谭氏恨恨地说:“都是你,之前还说韩孺子表态离京是在假装,让我一点点试探,现在可好,他真的跑了,咱们一点准备也没有……还是商量一下对策吧。”
谭氏的神情稍一严厉,东海王泄了气。
“先弄清事实,倦侯真的离城了?”
东海王怒气未消,点点头,“这回是宫里的消息,有人亲眼看到韩孺子出城,带着两名随从。”
“不会认错?”
“韩孺子骑马,没有遮掩面目,肯定是他,错不了。”东海王忍不住又发出抱怨,“早就跟你说过,韩孺子跟我不一样,他从小就没被当成皇帝培养,那点野心维持不了多久,到了生死关头,肯定会退缩。我不一样,我才是真正的皇帝,前面是匈奴人,我会转身,前面是皇帝的宝座,打死我也要冲过去。”
谭氏平淡地说:“那就冲吧,谭家会陪着你一块冲。”
东海王有点感动,上前握住谭氏的手,“很快你就是大楚皇后了。”
谭氏抽回手掌,“倦侯本是阻挡刀剑的盾牌、冲在前方的猎犬,他被撵出京城,意味着太后就要出手了。”
“怎么办?”东海王心里其实有主意,但是更想听听妻子的决定。
“你去一趟南城。”
“啊?”
“神农坊百草巷有一家德润药铺,你去哪里。”
“去那做什么?”
“躲避太后,你想当皇帝,先保住性命。”
“你跟我一块去。”
“太后的目标是你,不是我,我为何要躲?我留在这里迷惑太后。”
“可是……”
“谭家人自会去见你,向你通报计划进展,记住你自己的话,‘宝座在前,你会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东海王觉得自己好像没说过“不顾一切”,可还是郑重点头,“放心吧,为了当皇帝……为了让你当皇后,我绝不会像韩孺子一样退缩。”
谭氏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开始安排离府计划。
这时天刚亮不久,消息说上官盛正前往京兆尹府,要从连丹臣那里接手案件,同一时刻,东海王与王妃乘轿前往谭府,带着大批仆从,显得惊慌失措。
东海王其实只在轿子里坐了一会,期间探头出来骂走了两名手慢的仆人,在门厅里换人抬轿的时候,他下轿,独自返回内宅,换上已经准备好的普通衣裳,不带任何随从,从后门离家。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门,不免有些慌张,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频频回望,街上的每个人都那么面目狰狞,像是围攻碎铁城的匈奴人,那是东海王印象中最可怕的记忆。
走出几条街之后,让东海王感到恼火的不再是行人,而是他自己的两条腿,平时的他,不是骑马就是乘轿,就算是逃跑时也没像现在这样,全靠步行前进。
他感到累,更感到慢,南城似乎远在天边。
午时过后,东海王终于到了南城神农坊,没有发现跟踪者,街上的行人也越看越正常,或是悠然自得,或是忙忙碌碌,上官盛正在布局,朝廷即将发生巨变,普通百姓却一无所知,东海王暗自发誓,他绝不能沦落至此。
神农坊里挤满了药材铺,行人更多,有来买药的,有来看病的,摩肩擦踵,大都愁眉苦脸,又是咳嗽,又是吐痰,东海王不得不四处躲避。
在神农坊绕了小半圈,东海王才找到百草巷里的德润药铺,这是一间老店,额匾、幌子都很破旧,进出的顾客却不少,显然声誉很高。
东海王正犹豫着进去之后该找谁,附近突然走来几个人,二话不说,架起他就走,东海王大吃一惊,正要尖叫,突然看到认识的面孔,记得那是谭家的某个仆人,却想不起名字,“你是……”
那人点点头,示意东海王不用担心。
共是五个人,簇拥着东海王进入旁边的一间小药铺,里面没有客人,只有一名掌柜在低头算账,对闯进者不闻不问。
在后间的药材库里,东海王坐在一张粗木凳子上,四人退出,只有熟面孔留下,向东海王跪下,“请东海王在此暂歇,我会保护您的安全。”
“你是……”
“我叫谭雕,是王妃的堂弟。”
“哦。”东海王总算想起来了,这不是谭家的仆人,而是自己的亲戚,当初迎亲时见过一面,“你……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天黑之后转移。”谭雕起身回道。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城门封闭三日,宿卫营将要逐户搜查。”
“啊,那我怎么办?这里藏不住吧。”东海王左右看了看,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弥漫着刺鼻的怪味。
谭雕笑道:“东海王勿忧,宿卫营搜查的是刺客,不是您,就算他们想找您,谭家也能保得住。”
“那就好。”东海王心中稍安,咳了两声,恢复威严,“谭冶什么时候来见我?”
谭冶是王妃的哥哥,谭氏曾经说过,家中大事都由他做主。
“大哥正在安排一些事情,等东海王安顿好,他就会到。”
东海王点点头,突然感到肚子饿,“这里除了药材,还有别的东西能吃吗?”
谭雕笑着退出,很快送来食物,有米有肉,味道一般,用来充饥却足够了。
整个下午,东海王被困在狭窄的库房里,除了药材,再无他人陪伴,连谭雕也不来了,只好独自来回踱步,一遍遍发誓必须当上皇帝。
夜色渐黑,库房里没有灯,东海王越发害怕,心生重重疑虑:自己为什么要相信谭家?或者说母亲为什么会相信谭家?从前可没听说过母亲与谭家有过往来。
门开了,东海王吓了一跳,听到谭雕的声音,才松了口气。
“随我来。”谭雕说。
铺子里的掌柜已经不见,柜台上放着几个药包,谭雕说:“请东海王捧着它们。”
“为什么?”
“掩护。”
东海王不太情愿地捧起药包。
门外还有一名郎中打扮的中年人,向谭雕点下头,走在前面,谭雕与东海王随后。
街上空空荡荡,两边的店铺却都敞开门户,里面的人大都在闲聊,似乎在等什么。
东海王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神农坊大门聚集着一群官兵,东海王一眼就认出他们都是宿卫士兵,急忙低头,这些人名义上是在搜索刺客,谁知道还接受了什么秘令?
郎中上前,与守门军官说了几句,军官打量郎中身后的两人,挥手让他们通过。
过关如此简单,东海王觉得自己浪费了许多紧张情绪。
坊外的大街上同样没有行人,虽说已经入夜,这样的寂静也显得有些诡异,谭雕小声说:“京城宵禁,入夜之后普通人不准上街,这位刘太医去给平恩侯看病,才能出坊。”
东海王恍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谭家真有办法;第二,平恩侯肯定是自己的支持者。
拐来拐去,东海王完全迷失了方向,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蹿出来一名男子,又将他吓了一跳,那名男子是来接替他的,拿过药包,跟着郎中继续前行,去给平恩侯看病,谭雕叮嘱一句“在这等着”,也跟着走了。
东海王一个人站在巷子里,心惊胆战,甚至开始怀疑谭家如此大费周章地隐藏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太后总不至于立刻就对争位者下狠手。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然后一只手掌握住了东海王的胳膊,一个声音说:“走吧。”
东海王明知这是谭家的人,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这段路不长,很快进入一户人家,院子不大,四周的房屋却很齐全,显然不是普通人家。
在一间屋子里,东海王看清了护送者的容貌,松了口气,“谭冶,是你。”
谭冶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长脸鹰鼻,颇有豪侠气度,点下头,说:“这里已经被搜过了,东海王不会再受打扰。”
东海王来不及打量屋子里的陈设,急切地问:“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切妥当,大后天夜里宵禁取消,就是动手之时。”
“再将计划对我说一遍。”
“刑部司主事张镜效忠东海王,大后天晚上,他会去向上官盛‘告密’,将他引入陷阱,宿卫骁骑营将军宁肃将挟持上官盛以令八营。”
“好。”东海王知道宁肃是自己的坚定支持者。
“与此同时,三妹会去冠军侯府拿取一些私人物品,趁机刺杀冠军侯,这是她的私人恩怨,与谭家和东海王都没有关系。”
东海王心头一颤,谭家人极要面子,“三妹”就是冠军侯休掉的夫人,为了洗刷羞辱,甚至敢于刺杀前夫,东海王提醒自己今后一定要小心对待谭氏,面对谭冶的神情也客气了几分。
“刺杀英王比较简单,还是那些人。”
“不会再出错了吧?”东海王有点不满,上次的刺杀竟然没有杀死英王,实在不应该。
“再出错,他们提头来见。”
“嗯。”东海王示意谭冶继续说。
“倦侯也不能留。”
“咦,原计划……”东海王吃了一惊。
“原计划要改变,倦侯提前离京,终究是个麻烦,他一旦掌握北军,对东海王登基将会造成极大的威胁,起码是个后患。”
东海王沉吟片刻,“我若是封他为王……不行,读书人喜欢他,大臣们暗地里其实也喜欢他,你已经派人了?”
谭冶点头。
“做大事者必须无情。”东海王喃喃道,再没有提出反对。
“这几件事做好之后,只要宿卫八营旁观,我们就能护驾进宫,您立刻登基,贬黜太后,召回南军,一日之内,大功告成。太后怀疑东海王,但她绝对想不到您已经准备得如此充分。”
“是谭家准备得充分。”东海王笑道,心里却在琢磨着登基之后如何铲除谭家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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