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不久,韩孺子正一路疾驰收服各营南军,崔宏得到消息说白桥镇失守。
六万南军在离京城三十里的一处高地上扎营,崔宏无意攻打京城,只想给整个朝廷施加强大的压力,尤其是要让太后和上官盛不敢轻举妄动,更要让新皇帝明白南军的重要性,因此营地极为广大,一座连着一座,东西绵延十几里,为此铲平了一座树林。
外人远远望去,会以为南军不仅带来十万将士,还得到不少增援。
住在城外的百姓惊恐万状,纷纷举家内迁,希望进城避难,可城门早已关闭,不会为他们打开,百姓只好又返回家中,紧闭门户,烧香拜神。
崔宏派兵封堵了京北的一切通道,然后在中军帐里安心等待,朝廷会派人出来谈判,他本来一点也不着急,结果后方传来的消息将他的这份“安心”击得粉碎。
第一次听到消息,崔宏根本不相信,区区几千名北军,与满仓主力相隔数百里,进攻白桥镇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一度以为是儿子崔胜治军不严引发了南军内乱,被误解为北军进攻。
很快,崔宏得到更多消息,而他更不能相信了,明明已经返京的倦侯居然出现在白桥镇,手中还有宫中圣旨!
崔宏扣押所有信使,另派他人去打探消息,然后将张有才叫来。
张有才算是俘虏,可待遇不差,身上没有绳索,独占一顶帐篷,还有四名卫兵给他送水送饭,他不由得想,被人侍候的感觉真是不错。
张有才一进中军帐,崔宏就拍响书案,两边的卫兵同时喝了一声,横枪刺来,枪尖紧贴着他的衣裳。
张有才没料到会是这种架势,扑通跪下了,脸色苍白,“太傅饶命。”他只是一名太监,在太傅面前磕头求饶很正常,何况太傅还是倦侯的岳父。
“好大胆的奴才,说,倦侯究竟在哪?”崔宏喝问。
张有才茫然回道:“应该……是在城里吧。”
“你亲眼看到倦侯进城了?”
张有才摇头。
“亲耳听到倦侯说要回城?”
张有才点头。
“那为什么有传言说倦侯出现在白桥镇?”
“主人在白桥镇?”张有才真的很意外,想了一会,恍然大悟,“主人说要回京城,可没说什么时候回去,可能过两天……”
崔宏大怒,又重重地拍了一下书案,将张有才吓得匍匐在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在心里念叨:“主人,张有才为您尽忠了……”
崔宏挥手,示意卫兵将张有才拖出去,这只是一名无知的小太监,杀之无益。
卫兵也都退下,崔宏看向花缤。
“这个消息绝不能传到京城。”花缤说。
崔宏恼怒未消,生硬地说:“当然,白桥镇的信使都被关起来了,去往京城通道也都被封堵,可是能瞒多久?营地里有六万将士,消息早晚传开,你能让他们都闭嘴?”
花缤笑道:“不需要隐瞒多久,数日之内京城大事就能平定,东海王称帝,太傅权倾朝野,白桥镇之乱传檄可定,不费一兵一卒。”
崔宏皱起眉头,“崔胜这个笨蛋,连一个小小的白桥镇都守不住。倦侯……唉,咱们两人的岁数加在一起是他的好几倍,怎么就被他给戏耍了呢?居然中了他的声东击西之计。”
“倦侯……有点本事。”花缤曾与倦侯有过一次交锋,印象很深,“可惜他不是东海王,没有崔家这样的靠山,手里的一切都是虚的,只能四处投机取巧,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足为惧。”
“瞧你说的这么容易,想个办法吧,总不能让他就这么占据白桥镇,一天也不行。”
“太傅不能派兵回去,那会扰乱军心,让消息泄露得更快。”
崔宏冷冷地哼了一声,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让花缤想主意。
“白桥镇以北有数十座南军营地,只需几处做出反应,也能夺回白桥镇。最不济,迎风寨的赵蒙利总能击败倦侯。”
崔宏相信自己的这条忠犬,可他不想再次大意,“咱们已经因为轻敌丢掉了白桥镇,就不要再小瞧倦侯了吧,假如倦侯连迎风寨也拿下,满仓北军长驱南归,又该怎么办?”
花缤笑着摇头,不相信这种假设,看太傅神情不善,他还是回道:“倦侯就算手段通天,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让白桥镇南军效忠于他,我可以派出刺客,将他了结,他一死,威胁自然消除。”
崔宏这才稍显满意地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挪开,“别等了,你在云梦泽占山为王的时候收罗了不少奇人异士,赶快拿出来用吧。”
“我在云梦泽只是寄人篱下,可不是占山为王。”花缤急忙辩解,他还想重回朝廷,绝不想顶着“占山为王”名声,“我的人大都在城里,身边只有三人,不过这三人武功高强……”
“带倦侯的人头回来,想要什么都有,带不回来,就别再提什么高手、低手。”
白桥镇失守,崔宏心中的愤怒与意外一样多,对花缤也就不那么客气了。
花缤即便还是俊阳侯的时候,也得罪不起崔家,这时更不敢,“白桥镇没有多远,三日之内,顶多五日,必带人头回来,太傅专心应对京城就是,不必担心倦侯。”
花缤退下,崔宏心中的恼怒却没有稍减,恨不得当天就拿到倦侯的人头,至于女儿小君的感受,他连想都没想过。
这天中午,韩孺子在迎风寨内杀死了赵蒙利,崔宏迎来了朝廷派出的大臣。
左察御史萧声与崔家的关系一直不错,因此自告奋勇出城谈判,但他想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劝说崔太傅退兵,而是弄清南军到底支持谁。
“京城已经闹翻天。”萧声将副使以及随从都留在外面,独自进帐,此举极不合规矩,但他无所谓了,“太傅回来得正及时,朝廷需要太傅的这一道雷霆。”
崔家失势的时候,萧声另投冠军侯,崔宏对他心存不满,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叹息道:“我也是被迫无奈,不忍看到朝廷混乱下去,只怕世人不明白我一片拳拳之心,倒以为我有异心。”
萧声正色道:“做大事者不计一时之得失,世人纵有误解,早晚也会烟消云散。”
萧声竭尽所能地吹捧,崔宏尽情享受,直到有些听腻,才说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萧声也觉得差不多了,“简单地说吧,朝廷已经名存实亡,大臣全都闭门不出,没人上朝,主事者现在是上官盛。”
“上官盛有勇无谋,比太后的兄长上官虚强不了多少,他怎么说的?”
“上官盛命令太傅立刻退兵至白桥镇,然后独自进城领罪。”
崔宏冷哼一声,“萧大人自己的想法呢?”
“一碗水难端平,一边是亲外甥,一边是好女婿,整个京城都想知道,太傅究竟更喜欢哪一个?”
“萧大人说的是哪位女婿?”崔宏故意装糊涂。
“当然是冠军侯。”萧声微微一愣,“倦侯离京,已经退出争位,朝廷的事情与他再无关系。”
崔宏嗯了一声,知道消息还没有泄露,他早已做好安排,帐外的朝廷使者受到严密看管,不得与任何人交谈。
“身为长辈,自然喜欢有出息的晚辈,可我久不在京城,消息闭塞,不知我的外甥和女婿哪一位更出色一些?”
花缤一直劝说崔宏支持东海王,但是崔宏很谨慎,知道这个外甥记仇,因此不到最后时刻不想表明真实态度。
问题又回到萧声这里,他笑了笑,“各有所长。”
“原闻其详。”
“东海王很聪明,借助倦侯冲锋陷阵,开拓出一片领地,冠军侯嘛,颇受大臣支持,虽然吃了两回败仗,阵地仍然稳固。”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试探,最后还是萧声更着急一些,说道:“实不相瞒,冠军侯有个计划,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如果计划成功,他能不能得到太傅的支持?”
“当然,他毕竟是我的女婿,再说我是朝廷的太傅,没资格挑选皇帝,只是希望朝廷能够尽快做出决定,不要令天下人无所依靠。”
“有太傅的这句话就够了。”
萧声满意地告辞,要将好消息带给冠军侯,至于上官盛,他自有一套说辞用来回答。
崔宏越发心安,通过花缤,他向东海王表示支持,借助萧声,又取得了冠军侯的信任,无论结果如何,崔家无忧,他的地位也更加稳固。
就有一件事情,倦侯夺取白桥镇令崔太傅如芒在背,不得安宁,天黑时,他得到消息,倦侯居然收服了白桥镇周围的数万南军,赵蒙利那边情况不明。
崔宏愤怒不已,又有一点恐惧,叫来花缤,“你的人出发了?”
“这时候应该快到白桥镇了,听说倦侯去了迎风寨,他们三人会连夜行进,后半夜就能动手,一切顺利的话,明天夜里就能带回消息,还有人头。”
“只凭三个人真能闯入军营摘取人头?”
“守卫森严的军营不行,倦侯新收南军,漏洞必然不少,绝挡不住我派出的这三人。”
“东海王和谭家也会在今晚动手吧?”
“没错,天亮就能有结果。”
崔宏真的安心了,只需一个晚上,他就能重回权力巅峰,放眼整个朝廷,再没有人比他的位置更稳当,“好,花侯请去休息吧,就等明早的消息。”
花缤告退,崔宏叫来一名心腹将领,让他看守花缤的帐篷,如果冠军侯胜出,支持东海王的花缤自然不能再留着。
崔宏睡不着,秉烛夜坐。
同一时刻,城内的数股力量蠢蠢欲动,北上的刺客与南下的崔胜,还都在路上策马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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