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孺子必须尽快建立起一处牢固的营地,否则的话,城里任何一支军队冲出来,他都抵挡不住。
这是一个不小的难题,军队为了保证快速行进,携带的物资少得可怜,只能就地取材,砍伐周围的灌木,而且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一片低凹的荒地,有经验的将军一致认为此地乃是最差的驻营之处,必须前进或者后退一段距离。
韩孺子选择前进数里,地势稍高一些,离京城更近,只有十余里,一旦开战,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很短,只能随时处于战备状态,长久下去,战士和马匹都受不了。
南军将士倒是不太在乎,他们急于进城参战,离得越近越好。
韩孺子用各种借口拖延,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城外还有宿卫八营的援兵,南军若是全都进城,很容易腹背受敌。这一点他倒是没有说谎,斥候在这天中午送回消息,京城各个方向都有军队调动,显然是要支援宿卫军。
这是韩孺子一生中最为动荡不安的上午,城里的战斗、四处赶来的军队、自家营中的将士……任何一股势力只要下定决心,都能置他于死地,他就像一只小羊,周围尽是狮虎与狼群,它们还没有下嘴的唯一理由,是要先击败别的猛兽。
韩孺子不想当小羊,他身边有三千北军将士,数量虽少,此刻却愿意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冠军侯遭到毒杀的消息已经传出来,这些北军再也不用摇摆不定。
在他背后,还有一支正在赶来的北军,他们将能奠定胜局,唯一的问题是来不来得及。
在城里,也有一批人支持倦侯。
天亮不久,韩孺子刚刚改换扎营地点,后续的南军仍然每隔一个时辰左右到来一批,崔宏派来了信使。
崔宏没有亲自前来,韩孺子松了口气,他这点影响力,无法与南军大司马本人抗衡,庆幸的是崔宏没有这个胆量。
信使是南军的一名将军,带着数百名卫兵,想要直冲营地,被蔡兴海率领的北军将士拦下,只许他一个人进营拜见倦侯。
信使站在倦侯面前,正式宣布:“南军已经夺下整个京城,东海王登基称帝,大司马委托我给倦侯带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倦侯应立刻交出南军,只身进京拜见新帝,封王建国,不在话下。’”
韩孺子笑道:“崔太傅是我岳父,东海王与我同为桓帝之子,我当然要识他们的‘时务’,不过……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只要大臣们愿意承认新帝,然后出城向我传旨,我立刻膝行进京,伏地请罪。”
信使发出一通威胁,韩孺子全都笑纳,只坚持一条,必须有大臣和圣旨,他才肯交出南军并承认新皇帝。
他有意拖延了一段时间,直到一名北军士兵进帐点头示意,他才客气地请信使离开。
上官盛的信使来了,是宫里的一名太监,带着一百余名宿卫士兵,他们从北门出来,距离更近一些,但是出发得晚,落在了南军信使后面。
两拨信使在营地门口相遇,互相怒视、观察。
太监的态度比南军信使要客气一些,“崔宏这是在造反,他只占领了西城的一小块地方,被堵在那里寸步难行,很快就会被撵出京城。倦侯应该听说了,各地援军正在加速赶来,倦侯这支军队是朝廷之援还是朝廷之敌,全在您的一念之间。请倦侯速做决定,再晚一会,崔宏败退,您就没机会做出选择了。”
韩孺子仍然笑脸相迎,“我是韩氏子孙,无论如何不可能与朝廷为敌,公公既是为朝廷传话,可带来圣旨?”
太监脸色微红,咳了一声,“陛下不幸驾崩,宫中已立英王为新帝,又有崔宏作乱,诸事仓促,难以颁布圣旨,可也正因为如此,这才是倦侯的机遇。”
韩孺子本来只是试探,如果对方拿出圣旨,他自会再找其它借口,可太监的神情表明,在宫中立英王为新帝的上官盛,竟然拿不出一份圣旨,这可有点蹊跷。
韩孺子虚与委蛇,最后还是归结为一点:“抱歉,我得看到圣旨。”
太监没有发出威胁,但是离开的时候显得很不满。
南军将士赶到得越来越多,三千北军越发显得渺小,韩孺子可以轻松对待崔宏和上官盛的信使,对自家营中的南军却要十分小心。结果他发现,南军将士数量越多,进城参战的意愿反而越低。
韩孺子放纵城内双方的消息在军营里传播,尽量让大部分人明白一件事:京城之战远未结束,这时候参战要冒极大的风险。
南军蠢蠢欲动,但是一直没动,好几次险些发生哗变,蔡兴海等人紧张万分,兵甲不敢离身,韩孺子却稳坐帐中,不召见南军将士,也不出去与他们见面。
在诸多传言之中还有一条:城里的一些人不承认英王和东海王为新帝,他们宣称倦侯一直就是皇帝,现在也是。
倦侯就是崔腾所说的三位“皇帝”之一。
可是倦侯的追随者一直没有出城,他们显然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本来许诺说中午返回的孟娥也失言了,直到夜色降临,也没有显身。
韩孺子度日如年。
倦侯率领的南军迟迟不动,也不表态,数量却越来越多,韩孺子知道军心极度不稳,城里的人却不知道,天黑不久,崔宏和上官盛先后派来第二拨信使。
上官盛的信使这回先到,只有两名太监和两名宿卫营将军,态度十分客气,送上一道“圣旨”,英王以大人的语气赞扬了倦侯的诸多功劳,然后指出毒杀冠军侯的罪人正是东海王,如此一来,四名争位者只剩英王一人,他继承帝位名至实归,接下来就是要求倦侯立刻进京平乱,至少也要宣布立场。
韩孺子仔细读完,将“圣旨”交还,笑道:“我知道朝廷混乱,可也不该犯这种错误,这不是圣旨,印玺不对。”
皇帝有十二枚印玺,只有宝玺能够印在圣旨上面,其它印玺的用途就小多了,或祭天、或祭祖、或祈雨……有两枚纯粹就是摆设,为的是凑够十二之数。
四人被当场拆穿,全都面红耳赤,一名宿卫营将军请其他三人退出帐篷,单独留下,看了看两边的十名卫兵。
韩孺子没有屏退任何卫兵,他现在绝不会单独接见陌生人。
宿卫营将军上前两步,低声道:“实不相瞒,宿卫军与南军此刻正处于胶着状态,崔宏的确占据了西城,军队数量也更多一些,可宿卫军保住了皇宫,北城与东城也都在我们手中,倦侯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韩孺子故意装糊涂。
宿卫营将军等了一会,开口道:“大臣和勋贵都在宿卫军的掌握之中,还有……宫里的人。”
“将军不妨明说。”
“王美人和倦侯夫人都在宫中。”
韩孺子早料到上官盛会用这一招,心中虽怒,脸上却是大笑,“上官盛也算出身于贵戚之家,怎么如此没见识?崔太妃也在宫中,东海王可曾因此投降?”
宿卫营将军尴尬不已,咳了两声,“倦侯误会了,上官将军并无威胁之意,王美人和倦侯夫人在宫中绝不会受到半点伤害。我得回去复命了,倦侯要我怎么说?”
韩孺子想了想,“既然你们掌握了大臣,派一位大臣出来跟我谈吧。”
上官盛的信使告辞,没多久,崔宏的第二位信使到了,而且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臣。
右巡御史申明志已经一天一夜没休息了,期间经历的跌宕起伏,比他多半生的官场生涯还要剧烈,以至面容憔悴,可是仍能维持几分尊严,他带来崔宏的最后通牒:“天亮前,崔太傅希望看到南军全都进城,否则的话,他要亲自率军出城,先平内患,再定大势。”
“南军将士肯定很高兴见到崔太傅。”韩孺子此刻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倦侯想必是听说了城里有人拥你为帝。”除了崔腾,申明志是第一个提及此事的人。
“谣言四起,不足为信。”
“我就是来消灭谣言的,能与倦侯单独谈谈吗?”
韩孺子认识申明志,对他的戒备没有那么重,想了一会,命令卫兵退下,申明志也示意跟来的同伴出去。
只剩两个人时,申明志跪下,磕了一个头。
韩孺子很是意外,急忙起身,“申御史这是何意?”
申明志没有起身,说道:“谣言是真的,城里确有一批人支持倦侯,而且数量不少,我冒着危险出城,就是为了告诉倦侯,请坚持,东海王、英王皆不得民心,您才是大楚需要的皇帝,也请您给我们一点信心。”
韩孺子更加意外,申明志先是支持冠军侯,这时却表面上支持东海王,而暗地里向倦侯通风报信,实在——韩孺子说不清这种举动是什么意思。
“十万北军已在路上,顶多三天就能赶到京城。”韩孺子给了申明志一点“信心”。
申明志大喜,“杨公说倦侯不会无故出城,必能带回强援,果然没错。”
“杨奉人呢?”韩孺子心中一动。
“据说他进宫了,眼下不知去向。”
“嗯,你回去吧,请大家耐心等待,告诉崔太傅——他想出城,我欢迎,他想让我进城,让东海王来吧,我们兄弟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申明志起身退出帐篷,回去向崔宏复命。
韩孺子坐在帐篷里沉思默想,知道未来几天将很难度过,北军仓促动身,三天之内未必能到。
蔡兴海掀帘进来,一脸惊慌,“倦侯,南军……一大群南军将领闯营,要立刻见您,面色不善,要不要将他们抓起来?
“请他们进来。”韩孺子说,他不能总是躲避,该面对的事情总得面对。
外面的喧哗声已经来到帐篷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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