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孺子睁开眼睛,看着熟悉的崔小君,朦胧中,那是一张微微起伏的侧影,只有鼻尖稍显清晰,韩孺子伸出手臂,想要轻轻触碰一下,临到最后,他却笑了笑,悄悄下床,准备进行这一天的工作。
他有许多事情要做。
朝廷积累了大量奏章,必须一一批复,像是一座山,等着皇帝一个人铲平,由于还没有正式恢复帝位,手里也没有宝玺,韩孺子还不能正式批复奏章,但是可以提前审阅。
凌云阁几乎成了仓库,堆满了一箱箱、一摞摞的纸张,每一张都在相应的部司衙门里存留副本,有据可查,皇帝想偷懒藏起几张的话,很快就会被发现。
宰相府、勤政殿的职责之一就是帮助皇帝处理奏章,韩孺子希望能在朝廷恢复运转之前了解一下各地情况,因此一直没有恢复勤政殿议政,至于宰相府,更是瘫痪已久,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韩孺子并非漫无目的地乱看,命令中书省将有关各地灾情的奏章集中在一起,他要优先查阅。
情况不是太好,韩孺子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外面天亮了,张有才熄灭蜡烛,等到皇帝放下一份奏章之后,轻声道:“陛下,该用早膳了。”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就在凌云阁里用餐,抬眼望向窗外,花园里已有几分春意,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被迫读书时的场景,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随后向张有才说:“杜氏爷孙离开京城了,你听说了吗?”
“嗯,杜穿云请蔡大哥送给我一封信,说……说什么时候在宫里待得无聊,就去找他玩儿,只要在江湖中提起‘杜穿云’三个字,没人不知道,肯定能找到他。”
韩孺子大笑,一听这就是杜穿云的狂妄口吻,“可惜他们不肯留下,我正想重用他们呢。”
食物早已准备好,韩孺子去隔壁房间用膳,等他吃得差不多,张有才接着刚才的话说:“杜氏爷孙,尤其是杜穿云,还真重用不得。”
韩孺子的思绪已经转到别的事情上,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怔,“为什么?”
“他们爷俩儿都不守规矩,一次两次行,次次这样,陛下可就为难了,放过他们,其他人也不守规矩了,不放过他们——所以他们还是行走江湖更好。”
韩孺子怅然若失,这世上真有他想用而不能用的人,杨奉说得或许没错,皇帝必须了解哪些事情是自己不能做的,但不是就此放弃,而是绕过“不能”,用“能”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一名太监匆匆跑上来,跪在地上,双手呈上一份文书,打断了皇帝的思绪,“兵部加急。”
文书已被拆开,兵部显然已经看过,觉得十万火急,于是加盖印章,直接送到皇宫里,而不是按照正常程序逐级上交。
韩孺子看了一眼,脸色骤变,“去勤政殿。”
皇帝虽然不来,勤政殿的议政大臣们却不能旷工,每天上午都要过来打声招呼,彼此说几句客气话,然后再回本衙办公。
殷无害一直病重,韩星和崔宏在外,勤政殿因此变得冷清,只剩下右巡御史申明志、吏部尚书冯举和礼部尚书元九鼎三人,元九鼎尤其尴尬,他是太后选入勤政殿的,如今太后失势,他的位置变得非常危险,不能不来勤政殿,又不敢表现得理所应当,每次都像被罚站一样守在门口,随便什么人一口气就能将他吹出去。
韩孺子在路上下达了几道命令,召集兵部尚书蒋巨英、南军大司马崔宏、北军将领柴悦和刘昆升,一同来勤政殿。
南、北军大营都在城外,将领们来得慢一些,兵部尚书离得近,比皇帝到得还早。
消息已经传开,大将军韩星兵败,函谷关已被上官盛夺去。
韩孺子想不明白这种事怎么会发生,韩星拥兵数万,又有城池之坚、地势之利,面对只有残兵数千人的上官盛,断无大败之理。
他一走进勤政殿,在场的四位大臣和中书省的数名吏员立刻跪下,韩孺子挥手示意他们起身,大步前行,没有坐在一边的宝座上,而是站在桌前,向蒋巨英道:“给我一个解释。”
四位大臣面面相觑,皇帝所处的位置平时是属于宰相的,他站在那里可有点不同寻常,但是没人敢吱声,兵部尚书蒋巨英尤其不敢,他曾经受冠军侯指使,公开与当时的倦侯对抗,收获一场惨败。
冠军侯最后起事的时候,蒋巨英没有跟随,可身上毕竟有过污点,十分害怕,一听到皇帝的质问,立刻跪下,“臣……”
“起来说话。”韩孺子道。
蒋巨英起身,什么都没做,已是满头大汗,偷瞥了一眼右巡御史申明志,心中稍安,“前线混乱,第一封信是商县送来的,有可能是失误,再等一等,才有更准确的消息……”
“嗯,可以等,但不能干等,不管什么原因,假设大将军兵败、函谷关失守,朝廷该如何应对?”
几名大臣你瞧我我瞧你,都希望对方先开口。
杨奉走进来,站在皇帝身后,他不是议政大臣,用不着通报。
蒋巨英是兵部尚书,只能先开口,“依臣愚见,上官盛即便获胜,也是侥幸,无需朝廷大动干戈,稍假时日,大将军定能反败为胜。”
申明志、冯举都支持兵部尚书的看法,礼部尚书元九鼎嗯嗯了几声,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有资格站在这里,直到皇帝的目光看来,他才说:“大将军……必能……反败为胜。”
韩孺子听得不太认真,他知道这些大臣的才智不在战事上,肯定拿不出好主意,他只是利用四人说话的工夫,回想自己看过的奏章。
北军军正柴悦和北军都尉刘昆升赶到,路上已经听闻函谷关兵败的消息,参拜之后,柴悦立刻道:“函谷关必有异常,要么是消息有假,要么是大将军本人出了问题。”
在大臣们听来,“出了问题”另有含义,吏部尚书冯举吃惊地说:“不至于吧,大将军乃宗室重臣,对朝廷向来忠心耿耿……”
柴悦解释道:“我是说大将军有可能意外亡故,给了上官盛可趁之机。”
韩星年纪不小,的确有突然病故的可能,只是时机太巧了一些。
柴悦继续道:“事不宜迟,朝廷应立刻派大将东行,还有机会招聚败兵,夺回函谷关。”
韩孺子早有选择,就是柴悦本人,正要开口,身后的杨奉轻轻踢了一下皇帝的脚后跟。
韩孺子马上明白了杨奉的用意,柴悦只是皇帝心目中的“大将”,对于天下人来说,柴悦的职务、名声与威望都不够高,由他东行,很难聚集起韩星的旧部。
他收回嘴边的任命,说道:“如果上官盛真的夺取函谷关并且固守,问题反而不大,再夺回来就是,朕只担心一件事:关东灾情严重,放粮赈灾太晚,执行又不得力,入春以来,流民必然增多,上官盛若与各地盗贼同流合污,才是大麻烦。”
韩孺子曾经想方设法让各地开仓放粮,可是这几天看到的奏章,表明他的努力只成功了一部分。
没有圣旨终究是个死结,各地官员对开仓态度不一,灾情越严重的地方,官员反而越不愿意开仓,害怕粮食不够,最终引发更大的混乱。
韩孺子早就想补发圣旨,可是没有宝玺的“圣旨”能让京城官吏承认,送到京外,效力就会减弱,信与不信又变成地方官员自行选择了。
申明志建议将户部尚书、左察御史萧声也都叫来。
两人很快赶到,尤其是萧声,好像就等在大门外面,一叫就到,而且态度也比其他人积极得多。
事实表明,大臣都不笨,当他们努力思考的时候,还是能想出好主意的,“当务之急是昭告天下:大楚拨乱反正,陛下重返至尊,朝廷稳定,军民同心。上官盛大逆不道、劫持宗室子弟,人人得而诛之,他无路可逃,必然兵散人亡。”
户部尚书到得稍晚一些,没提出什么意见,倒是佐证了皇帝的猜测,关东的形势不容乐观,流民数量的确在减少,但是极不稳定,这些人无地可种,一旦过了春耕季节,发现今年还是难有收成,很可能再度转为流民。
崔太傅来得最晚,路上几次改主意,最终还是来了,心里打定主意,如果皇帝又要派自己去平乱,无论如何也要拒绝,除非女儿崔小君生下一位太子,崔宏是不会感到安全的。
崔宏连理由都想好了,皇帝却没有派他出兵。
将近午时,崔太傅刚到不久,函谷关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直接送到勤政殿,兵部尚书拆封,当着皇帝的面读出来。
柴悦猜对了,大将军韩星的确发生了意外,却不是病故,他的身体一直不错,无病无灾。
韩星遭到了暗杀,时机恰到好处,正是两军即将开战的时候,楚军无主,因而大乱,给了上官盛以少胜多的机会,如今他已占据函谷关,下一步动向不明。
韩孺子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杨奉。
杨奉昨天刚得到消息,孟氏兄妹和十几名侍卫一路东奔,在函谷关附近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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