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头一盆冷水浇下,东海王猛地跳起来,大喊道:“我拼命了!我真拼命了!是舅舅……是崔宏……”
眼前的陌生人并非王妃谭氏,东海王警惕而惊讶地问:“你是谁?”随后左右看了看,这的确是自己的家,头晕脑胀、脚底虚浮,酒劲儿还没过去,外面的天刚刚有一点黑。
“请东海王殿下跟我走一趟。”
“我干嘛跟你走?你究竟是谁?”
“陛下召你入宫。”
东海王心中一惊,脸色都白了,“明天才出发,今天召我入宫干嘛?”
陌生人面无表情,“入宫就知道了。”
“诏书呢?旨意呢?你、你是侍卫,不是宫里的太监……”东海王越想越慌,忍不住就要开口求救,突然又想起,已经没人能救他了,王府从官吏到奴仆都换了一遍,除了王妃谭氏,他一个都不认识。
陌生的侍卫神情安静,一点也不着急,他能进府,就已经证明自己的身份。
东海王也明白这个道理,稍稍平静一些,“我去跟王妃说一声。”
“不用,王妃也要奉诏入宫,应该已经上轿了。”
“让我……洗把脸,换身衣裳。”东海王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了。
洗脸、换衣时,东海王心中涌出无数的计谋,没一条能成功,又出现无数的幻想,以为会有人突然跳出来搭救自己,直到一切准备好,也没有奇迹发生,仆人恭恭敬敬,不像隐藏的武功高手,角落、房顶干干净净,更不像是会有人跳出来。
东海王突然明白,自己真的无依无靠了。
侍卫又催了一次,东海王只好出发,醉意全消,出府时一步一回头,他在这座王府里没住多久,此刻却留恋不已,真想就此倒下,打死也不出去。
大门外的侍卫更多,停着两顶轿子,东海王很想去跟谭氏说句话,却被侍卫客气地请上轿子。
东海王这一路上心潮起伏,身体一会虚脱,一会紧绷,下轿的时候,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被送到宫中一座独立的小院里,下轿时只有他一个人,谭氏不知被送到哪里去了。
韩孺子又忙了一整天,直到二更天才抽出工夫来见东海王,一见面就问:“你怎么了?没吃饭吗?还是刚练过武功?”
东海王不知哪来的勇气,腾地站起来,“要杀便杀、要剐……总之我不怕你,你的丑事早晚会暴露于天下,人人皆知……”
勇气用完了,东海王瘫坐在椅子上。
韩孺子笑道:“我的丑事?”随即摇摇头,“我要杀你,必然光明正大地进行,绝不会悄悄召你入宫。”
东海王一愣,一想也对,对方已是皇帝,要么假手他人,要么栽以死罪,没必要玩弄其它手段,心中大为放松,差点哭出声来,“你……陛下找我有什么事?”
“宫里发生一件怪事,我要找你商量。”
东海王又是一愣,“不是我做的。”
“我还没说是什么。”
“无论什么事都与我无关,我现在比吃饱的狗还老实,你派去王府的那些人可以作证,除了喝酒、吃饭、睡觉,我什么都没做过,外人也不见。真的,愿赌服输,我知道争位失败的皇子皇孙该怎么做——在酒色中度过一生,酒我已经开始了,色……色再等等。”
韩孺子大笑,“现在就沉湎于酒色,你还太年轻了一些,为何不帮我平定天下,做一番事业呢?”
东海王左右看了看,屋子里没有外人,“有话就明说吧,陛下是皇帝,我是臣子,陛下就算让我自杀,我也不敢说个不字,用不着好言好语地拉拢我。”
韩孺子坐在另一边,拿起桌上的凉茶,自斟自饮一杯,“太祖宝剑失踪了。”
“什么?”
“太祖宝剑。”
“衣冠室里的那一柄?”
“嗯。”
“怎么会……陛下不是怀疑我吧?”
“那晚你曾经带人冲进皇宫。”
“可我没去过衣冠室,而且——我要太祖宝剑也没用啊,就算用来号召群臣,也该当时就亮出来,偷藏起来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韩孺子从一开始怀疑的就不是东海王,“谭家人呢?”
“谭家人?这个我可不敢保证,当时特别混乱……哦,所以你把王妃也召进宫,你、你……陛下是皇帝,王妃是陛下的弟媳,你可不能乱来。”
韩孺子苦笑道:“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王妃那晚曾经跟皇后一块去过衣冠室。”
东海王想起来了,王妃跟他说过当晚的经历,“杨奉,陛下应该问杨奉,他一直被绑在衣冠室外面的柱子上,若是有人进出,他不可能看不到。”
韩孺子早就问过,杨奉什么也没看到,韩孺子当然选择相信,“关键是不知道宝剑什么时候被调包的,肯定不是杨奉被囚禁的那段时间。”
“嘿,皇帝不应该相信任何……算我没说。”发现自己并无性命之忧,东海王安心许多,能够认真思考皇帝的问题了,“反过来想,太祖宝剑有什么用?那不过是老祖宗留下的一件遗物而已。”
“对绝大多数人没用,对我、对大将军韩星却有一点意义。”
“哦,对了,当初你曾让人带出太祖宝剑,韩星接剑之后平定宫乱……原来他是这么被刺杀的。”东海王恍然大悟,忘了称呼“陛下”。
韩孺子了解东海王,知道对方的惊讶是真实的,“原来我以为被利用的是宝玺,现在看来,太祖宝剑更有可能,刺客大概是带着宝剑去见大将军,大将军误以为那是我派去的人……”
“明天出征,找到韩星的卫兵,就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东海王还是有点紧张,觉得自己出的主意太简单,皇帝肯定已经想到,想了一会,又说道:“陛下怀疑谭家?”
“刺杀更像是江湖手段,谭家、花家都有可能,杨奉以为是望气者所为。”
东海王冷笑一声,“林坤山?他若是有这种本事,我也不至于……”东海王暗暗发誓要管住自己的嘴,“好吧,我可以去跟王妃谈一谈,如果真有谭家人参与,她应该听说过。但是我得要一个保证。”
“对谭家,我没有保证,对王妃,我可再宽赦她一次。”
东海王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好吧,我这就去吗?”
韩孺子点点头,他必须尽快查清真相。
东海王迈步向外走去,突然止步转身,“我母亲……”
“崔太妃、镛太子遗孤、冠军侯会同时安葬,大概在十天之后。”
韩射——又名韩枡——短暂的皇帝生涯不被承认,在大楚历史上,他将一直被称为“镛太子遗孤”。
东海王忍住心中的悲愤,“听说,她是被……毒死的?”
“我没问过。”韩孺子说,这是实话,既然还得尊崇太后,有些事情就不能问得太清楚,不过太后既然将思帝之死全都怪罪于崔太妃,用同样的方法毒杀仇人乃是必然之事。
东海王没再说什么,走出房间,外面自然有人带他去见王妃。
韩孺子独自坐在屋子里,皇宫里的房间全都出奇地相似,只是大小和摆设不同,偏偏各有独立的名称,宫、阁、馆、院不计其数,韩孺子根本记不住。
没多久,东海王回来了,脸色青红不定,好像被骂了一通。
“王妃说她没拿宝剑,当时皇后也在,她们救下杨奉之后就离开了,谁也没进衣冠室,不可能拿走任何东西。”
韩孺子从崔小君那里已经听说详情,对谭氏也无怀疑,“谭家其他人呢?”
东海王嗫嚅了几句,“王妃不知道,她说……她说……”
“说什么?”
东海王终于壮起胆子,“她说陛下别只忙着平定天下、寻找太祖宝剑,有时间也该管管家事。”
“嗯?”韩孺子一怔,谭氏的胆量的确不小,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有点莫名其妙。
“陛下还不知道?皇后没提起过吗?”
韩孺子的目光稍一严厉,东海王马上道:“算我多嘴,王妃乱说的,我瞧她现在也有点不正常,说出的话未必可信……”
“明天你就要离开京城了,你这么喜欢皇宫,就在这里踏实地住一晚吧。”韩孺子没有追问,反而劝东海王好好休息。
在东海王听来,这更像是某种威胁,知道自己终究没法戏弄皇帝,脱口道:“王美人……王太后想要除掉皇后。”
王美人还没有得到太后的称号,东海王先给她加上了。
韩孺子稍稍眯眼,东海王更害怕了,“王妃说,那晚她和皇后一块去太后寝宫求助,守门的是王太后,她拒绝开门,还说有皇后在,陛下以后不好对崔家动手。要不是杨奉及时找来宫中的侍卫,皇后和王妃很可能真的死在宿卫军手中。听说拙心院被烧毁了,皇后一直住在那里,她算是万幸,逃过一劫。当然,王妃说得也未必准确,我没亲眼看到……”
“够了。”韩孺子站起身,“明天谭家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都要跟随大军上路,跟你一块迁到东海国。”
东海王一惊,“圣旨不是这么说的。”
“明天一早会有新的圣旨。”
“可是……怎么来得及?连点准备时间都没有。”
“谭家没什么好准备的,上路就是。”韩孺子不再解释,迈步走出去,他绝不会将可疑的人留在京城。
东海王目瞪口呆,虽说在他看来皇帝就该心狠手辣,可是眼看着变狠的人是韩孺子而不是自己,他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韩孺子在侍卫的护送下前往寝宫,心中从未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
他相信谭氏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和皇后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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