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太年轻,乔万夫从前只是一名看管官仓的小吏,在韩稠眼里,这样的两个人实在不配做自己的对手,没错,他曾经一时大意,在洛阳被打个措手不及,离开老巢,沦落到了京城当一名闲官,正因为如此,接下来的战斗中他要全力以赴。
韩稠大笑,好像两位相知多年的老友在开粗鲁而善意的玩笑,突然他停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乔大人,你是说真的?”
乔万夫严肃地点点头。
韩稠又笑了,这回是微笑,随后叹息一声,“洛阳位居天下至中,都说那是一块肥地,可也是一块险地,洛阳的官不好当啊。乔大人说有洛阳商人要指控本官贪贿,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意外,我当初在洛阳得罪了多少人,现在就有多少人要置我于死地。”
韩稠收起脸上最后一点笑容,同样严肃地说:“谢谢乔大人的提前告知,但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当今圣上英明睿智,亘古少有,绝不会被几名奸商所误,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我都愿意与指控者对质,绝无二话。”
这回轮到乔万夫露出笑容了,“所谓邪不压正,韩宗正一片赤胆忠心,那些洛阳商人也是被贪欲迷了心窍,竟然敢对韩宗正下手。下官因为在少府任职,偶然听说此事,特意来给韩宗正提个醒,此事还没有闹到陛下面前,韩宗正了解就好,希望您不要……”
韩稠探身过来,想在乔万夫肩上拍一下,却差着一点距离,乔万夫识趣地前倾,将肩膀送到韩稠手下。
“此前同在河南郡为官,如今又同在京城为陛下效力,你我二人可谓至交,我明白,此间交谈绝不会传入第三者耳中,乔大人提前告知消息,足见交情,我领情了,绝不会忘记。”
两人又谈了一会,乔万夫告辞,韩稠送到门口,看着远去的背景,目光中渐露鄙夷。
乔万夫表面上输了一招,却不是一无所得,韩稠的自信只能说明一件事,躲在背后操纵商人讨债的人就是他,他不怕商人告状,因为他与商人的利益关系从未破裂,反而更加牢固,一听乔万夫的话就知道是谎言。
乔万夫还约了一个人,傍晚时分,他如约而至,对方也早在等候他的到访。
申明志如愿成为宰相,却一直不够自信,总觉得这样的安排是皇帝的权宜之计,一有机会和人选,自己就会被找借口换掉,因此听说皇帝从外面带回来的官员约见自己,立刻表示同意,也不管两人之间的地位差距有多大。
相府的仆人将乔万夫带到后书房,既表示亲切,又表明这不是一次正式会见,更不会留下吃饭。
在皇帝提供的名单上看到申明志的名字,乔万夫一开始很意外,在他的印象里,申明志的风评一直不错,担任右巡御史期间,负责监察京外官员,比较严厉,很少听说他有循私枉法之事。
右巡御史有机会继任宰相,位置比较微妙,进一步即是百官之首,退一步可能就有牢狱之灾,申明志完全有理由谨慎行事。
可是看完皇帝给的那些证据之后,乔万夫只能感慨自己对官场还是不太了解。
申明志担任右巡御史期间,本人的确不收贿赂,但是为了当了宰相,他需要一些大臣的支持,这些大臣看重的不只是能力,还有实际的报答。
申明志没钱,只能向外人求助,愿意向右巡御史提供帮助的人早就排成了长队,申明志很谨慎地只挑选了一位,就是当时的河南尹韩稠。
韩稠当然愿意帮忙,但他自己不会出这笔钱,只能从商人手里搜刮,并派心腹之人与右巡御史单线联系。
这位心腹牢记主人的要求,守口如瓶,对商人和官员尤其敬而远之,可是到了丑王面前,就没那么警惕了,几杯洒下肚,该说不该说的全抖露出来。
乔万夫明白申明志的难处,他当时正与左察御史萧声竞争相位,萧家巨富,出手大方,申明志寸土必争,只能接受外人帮助,他没为自己捞取贿赂,已经算是清官。
申明志没有起身迎客,只让仆人给座,两人客套了一会,少府虽然掌管皇帝的私人财富,毕竟是朝廷的一部分,所属官员皆是外臣,而非内臣,宰相自然也要关心一下还债问题。
“为了安置太后的亲人,少府花费不少吧?还有余力偿还流民债务吗?”
“安置太后亲人,户部出的大头,少府花费不算太多,至于还债,确有难处,原以为那些商人能够体谅朝廷的难处,看现在的架势,他们是不会退却的。”
“嘿,无商不奸,就算银子前面摆着铡刀,他们也敢冲上去。”申明志与商人没有直接交往,与多数文臣一样,对这类人充满鄙视,“少府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就是,陛下将债务揽到自己身上,是为天下百姓着想,朝廷怎能坐视不管?”
乔万夫起身,拱手道:“下官确有一事相求。”
“坐,请说。”
乔万夫没坐,“据传言,众多商人很可能在王家人到京之日齐聚少府讨债,陛下日理万机,无暇顾及此事,下官希望能够私下处置此事,起码推迟一些时日,不要让陛下和慈宁太后难堪。”
“理应如此。何必私下处置?只要陛下开口,朝廷一纸令下,抓几名奸商,其他人自然闻风而逃。唉,时局不比从前,若是在武帝时……”
武帝时没有商人敢来要债,但是武帝开口时也借不到钱,朝廷只能下令征收重税。
乔万夫笑了一下,“关键就是不想让陛下为此分心,如果能够不用陛下开口就解决此事,岂不最佳?”
申明志也是老狐狸,听到这儿已经明白,皇帝想要名利双收,所以自己不出面,希望大臣们代为解决难题,于是也笑道:“那是当然,一切太平最好不过,只是要让乔大人费心了。乔大人到访本府,想必是有所求,尽管开口就是,本官自当鼎力相助。”
乔万夫长揖到底,“相爷这一句话就已经帮了大忙。”
申明志微笑道:“先别忙,你也说了,此事最好不必打扰到陛下,也就是说朝廷不能公开干预,本官还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此次进京讨债的商人行为一致,明显有人组织,如果能劝退几位头目,危机起码能够暂时缓解。”
申明志沉吟道:“非是本官推脱,以宰相之名,本官或许可以威吓住一些人,单论交情,本官对商人可是一位也不认识。”
“无妨,朝中有一人与商人关系最为密切,他一句话顶得上朝廷的几道命令,只是下官与此人不熟,因此要请相爷帮忙。”
“哦,朝中还有这样的人?是哪位?”
“宗正卿韩稠。”
申明志脸色一沉,旋即恢复正常,沉吟片刻,回道:“韩宗正是宗室重臣,此前一直在洛阳为官,与商人熟一些倒有可能,可本官与他交往不多,私下说不上话。”
乔万夫露出失望之色,“如此说来传言都是骗人的。”
“什么传言?”申明志立刻警觉。
“都说相爷与韩宗正私交甚好,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又说两位大人互下聘礼,只待公子、小姐长成之后成亲。”
“胡说八道,本官的子女皆已成亲,何来互下聘礼之说?”
乔万夫躬身致歉,“下官一时糊涂,听信无稽传言,相爷恕罪。”
“人言可畏,本官倒还受得了,只是帮不上乔大人,惭愧。”
乔万夫长叹一声,“此路既然不通,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上报给陛下,自陈无能:少府还不起这笔债务,又劝不走这些商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来一通彻查,连商带官一锅端,如此一来,天下人也不能说陛下此举纯是为了赖账。”
乔万夫再次行礼,“到时候就需要朝廷出面了,请相爷早做准备。”
“嗯,乔大人不用着急,本官与韩宗正殊少来往,可朝中总有人与他相熟,或许可以帮上忙。”
“大批商人很可能在后天前往少府讨债,下官怕是来不及再找他人帮忙。”
“乔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去见陛下?”
“明天晚上怎么也得去了,要不然陛下后天会措手不及,那下官的罪过可就大了。”
“这样吧,本官帮你问问,如果能找到与韩宗正相熟的大臣,韩宗正又确实能对那些商人说得上话,乔大人就用不着拿这件事烦扰陛下了。”
乔万夫掀起衣襟,跪下磕头,“相爷可救了下官一命,大恩大德,此生难忘。”
申明志扶起乔万夫,又谈了一会,命仆人送客,在书房中独坐半晌,找来心腹管家,让他立刻持自己的手书,连夜去见韩稠。
回家路上的乔万夫思绪万千,许多话不能明说,希望申明志能够正确理解自己的意思:只要宰相能够顺利安抚讨债之事,皇帝不会为难他。
朝中重臣根本没有真正的清官,申明志绝非贪贿最严重的官员,甚至可以说是轻微。
韩稠还没休息,拿到宰相的手书之后看了一遍,也陷入沉思,皇帝和乔万夫比他预料得要难对付,居然连申明志这条线都给挖了出来。
他叫来府中暗藏的客人云雄,将申明志的信扔过去,“宰相不会再保我了,后天即是鱼死网破之日,你再不给我一点信心,我也不打算保你了。”
云雄拱手笑道:“大人不必心急,您想要信心,今晚就有,请大人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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